新月湾 04

星夜,没有星星的夜。船将启航。

这个时间选得很对,分明是夜黑风高,宜出航,宜偷渡。 这艘船也很好,轻巧、结实的三桅帆船,乘着这艘船无论去往什么地方都不会觉得远的。 那么人呢?人是不是也选对了? 两名水手站在船头,熟练地拉起风帆。楚留香和胡铁花,虽然只特别训练了一个星期,但现在仅看外貌所有人都会相信他们是在海上饱经了毕生的风浪。凉凉的夜风,扑打在他们的肩上。岸上的人和事,已经渐渐远离,且被夜雾遮掩,看不清了。 伴随着绳索绞盘被拉起时那阵咯吱声,胡铁花忽然用一种促狭的语调,说: “你现在如果跳下去倒还不晚,这点距离,我知道是淹不死你这个老臭虫的。” 楚留香懒洋洋地说: “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一向比你聪明,比你看得清。”胡铁花瞪起眼睛来说,“对你的事情,我当然看得比你自己清。你难道不承认?” 楚留香还能怎么反驳?他只有承认。 不过这个话题他实在不想谈,他忽然岔开去说: “你想新月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船上。”胡铁花胸有成竹地说,“当然会在船上。”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我们启航之前已经像两个真正的水手一样,做了所有水手启航前都会做的事:把整艘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给检查了个遍。你有没有看到任何像是女人的东西?” “没有。不仅没有女人,连母臭虫都没有。” “那你怎么能断定启航以后就会有了的?” 他话音刚落,发现胡铁花正看着他,用比刚才还不怀好意的眼神,笑着说: “你这老臭虫,从前我真有点怕,如今放心啦!我原来实在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现在明白了,着实松了口气。” 楚留香的表情和吃了只臭虫也差不了多少了。他沉下脸来道: “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 “谁扔谁还不一定呢!”胡铁花说,“你有没有看过宫白羽、郑证因那些人的武侠小说?” “当然看过,”楚留香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为什么会看过这些?” “为什么?” “因为那些武侠小说是我买的!回回我自己都没看完你就来抢。” 胡铁花大笑,又问: “你知不知道这些小说里的武林高手相争,有一条获胜的原则?” “我又没在一本武侠小说里。” 但是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清? “是气!”胡铁花说,“有时候,往往是气魄决定了胜负。” 他说完,又摇头晃脑,喃喃地道: “好有道理的话,真不愧是我。” 楚留香板着脸道: “有气魄又怎样?” “气魄决定了胜负,你和我如果比一比谁能把对方扔下去,那赢的肯定是我。因为你根本不想赢,你巴不得有人把你扔下去。”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肯看胡铁花,只好看向黑沉沉的水面。这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连水与天在哪儿交接和分散,都看不清。 天上没有新月,新月在哪儿?在不在他们的船上? “新月在哪儿?” 楚留香也喃喃地说,喃喃地问。 几天之前,李寻欢就回答过这个问题。 “她会在她该在的地方。” 他笑得很诡秘,他这个人好像能用笑来诉尽一切。在他所有差别细微的笑容中,楚留香最喜欢见到的,就是这种扬眉一笑。这会笑得人心里像吃了杨梅一样酸酸的。 那杨梅可能还没洗,不然心里怎么会同时痒痒的? 港口内外,都在一致地搜索着新月。那么她逃出去的风险比继续躲在港口更大,而且得不偿失。所以她必然还在港口,关注着一切能让自己脱身的机会。 那么,他们只要制造这个机会就好。 这个机会,就像半瓶留在杀人现场的酒。就像一艘深夜出航的,货舱里不设防、没扣紧的船。 “假如新月早就脱身出去,已经不在月港了呢?” “那这就不是饯行宴,是庆功酒。”李寻欢淡淡地说,轻轻地举起酒杯。 他们的善意,或许与新月本人都并无关系。

从港口到海峡,有三道闸口,第一道是户部的,查的是证件。他们刚好都证件齐备。第二道最凶险,是史天王的人上船来搜,刚刚也已通过了。因为就像楚留香和胡铁花所知道的,他们的船上除了几大缸难得的鲜鱼之外,的确什么都没有。 而这第三道呢? 第三道是港口出入境管理委员会设立的。委员会的会长,岂非就是杜先生,就是新月的母亲? 她怎么会跟自己的亲生女儿为难呢? 船已渐渐靠近了闸口。在漆黑的水面上,亮着两盏大灯。楚留香看着这两盏灯,面色忽然发白。 这是港口上通行的,灯光的语言。这灯光信号的意思是:返航。 委员会竟然通过了一条新的紧急命令,不准任何船只出航。直到他们找到新月,把她送进史天王的洞房为止。 楚留香掌舵的那只手还是很稳。船只缓缓停在了检查站的边上。 一艘快艇呼地冲了过来,看上去简直好像想在船身上一头撞死,但它像骤然冲过来那样,骤然地停下了。一名身穿制服的官员,不耐烦地攀着梯子,上得船来。先检查了两人的证件。 “你们难道是第一天在港口混饭吃?难道不懂信号的意思?” 楚留香忽然变了,变成了个油滑的生意人,“这可不行啊,大爷,咱们这船上可是两大缸子的唐鱼,这种鱼稀有又娇贵,一不小心就要死掉。气性这么大的鱼谁见过?死一条也赔不起啊,咱们是必须得赶紧送到地方……” “谁管你!”那官差怒斥了一声。楚留香还要理论,他已经一挥手道: “禁令解除以前,任何船只都不准出航!还是说你们心里有鬼?” 他用自己佩剑的剑鞘,砰砰地敲打着珍贵的鱼缸。 “识相的给我滚回去!不然现在就要你这两缸子宝贝报销!” 楚留香的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只可惜—— “许你们史天王放火,” 一把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这声音好近。 一只手,搭上了楚留香的肩膀。 “不许我们平民百姓点灯?” 那官吏的表情看上去像忽然被塞了一只灯泡在嘴里。 “李、李、李……” 李寻欢叹了口气。 那官差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终于能说得出完整的话了。 “李公子,你——你喝昏了头啦?” 李寻欢只看着他,只微笑。 官吏的脸色愈加发青。 “我倒也想喝醉一次试试。”他笑着说,“不过现在我很清醒。我希望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也都听得清楚。现在我在说话。我要说:我要结婚。” 官吏又开始结巴。 “那——那这船是?” “自然是要把媳妇带回直隶去给当朝的户部尚书李老先生瞧瞧看。” 楚留香很想回过头去看他,可惜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吭声;这个时候,李寻欢忽然推开了货舱的天窗。一盏灯光,悠悠地落入了人们的眼睫。 一个女人,提着灯坐在舱顶上,冷冷地望着他们。 这女人当然不是新月;这些天,全城的人都已将新月的照片瞧了无数次。新月有一头云雾似的长发,两个甜得流蜜的酒窝,含着哀愁的眉眼,弱不胜衣的体态。 绝不是这个穿着短衫,像个假小子似的,利落而冷酷的女人。 官吏的表情缓和了些,偷眼看了看李寻欢,仿佛有些奇怪,这尚书家的公子,鼎鼎大名的小李探花,怎会看上这么一个女人的? 他以为自己看得很隐蔽,但李寻欢忽然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他什么都不敢、不必再说了,沉默地退了下去,替他们放行。

新月不在天上。 新月原来就在他们的船上。 船已驶到汪洋之上,已没有任何人再来管束他们。当然也没人管他们喝酒。 胡铁花大笑大叫着,要酒喝,而且还把缸里的鱼捞出来烤着吃。那些鱼本来就是准备做他们航程中的口粮的。 新月靠在船舷边,向着汪洋大海摊开她的手掌。海风立刻将她手中的东西卷走了,如丝、如雾、如云、如梦。 她的头发。 长长、长长的,十年不曾裁剪的长发。 风把她的头发卷走了,她又痴痴地凝望着海面,看了许久。忽然扭过头来,笑道: “还给你。” 她将一把小刀递给了李寻欢。一把普通的小折刀,没什么用,但一把头发总还是能割得断的。 新月笑和不笑的时候,看上去简直是两个人。 现在她正笑着。而且喝了一点酒。 “虽然母亲要捉我,但我并不恨她。”她说。 “我十岁时就离开了父亲,独自闯荡了十年,最近才被母亲找到。她是个很特别、很值得尊敬的女人。她要我替她去做的事,我即使办不到,也不能反过来去怨恨她。只是我的确办不到。” 新月长叹了一声,望着已渐渐亮起的天穹。 “这件事,全天下可能只有我能办成,办成了,或许造福千千万万的百姓。我本来很乐意去做,可是……” 三个男人一言不发。 杜先生究竟要她去做什么事? 是不是要她在新婚之夜,用她那温柔的一刀,斩下史天王的头? “刺客,是了无牵挂的人做的。” 楚留香柔声说,忽然从胸口的衣袋里取出一条丝帕。 淡粉色,绣有新月的丝帕。 “可是你绝非了无牵挂。” 新月把丝帕接在双手之中,泪水忽然落了下来。 “是的……我不能替母亲去做刺客。只因为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曾抱过我。” 那父女天伦的柔情,已将她心肠中冷硬的部分融化了。 世上或许有一个人能做杀死史天王的人,那个人绝不是新月。因为还有一份幸福,在等待着她。 ——“从这里游半个小时就到澎湖。在那儿,你上车。火车。最脏、最拥挤的那种。它会把你一路带到康区。那地方很穷,很乱。可是你在火车站会遇到一个人。他的脸很黑,手很粗糙,他一年中有一大半的工夫在南直隶打工,因为他要拼命地攒钱,干一件大事。他说等找回了他的女儿,他要给女儿盖一栋砖头房子,要和她一起平静地生活在里面。” 楚留香又补充说: “那个火车站很小,所以这个人,你是绝不会错过的。”

天光亮起,新月落下。 楚留香微笑着望着海面。大海的广阔让他身心舒畅。他说: “好了,我们总算把这麻烦解决了。” 小胡当然也同意,他已醉得两眼发直,只有李寻欢还坐在甲板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好像永远也喝不醉似的。 “没有。” 他说,“远远没有。” 楚留香低下头: “你说没有?难道新月还有什么麻烦?” “像她那样的女人,能麻烦到她的事也不多。” “那么有麻烦的人是谁?” “我。”李寻欢说,“或者我们。” “谁会找户部尚书的公子的麻烦?” “有很多啊,”李寻欢说,“比如户部尚书本人。” 他很快地又笑了笑,短促的一笑,“但其实算不上找麻烦。当儿子的十年没回家,忽然说要带媳妇回去,他当然是要关心的。” 楚留香也开始两眼发直: “你真要带媳妇回去?” “是的。” “媳妇在哪儿?” “在这艘船上。” 楚留香不说话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有听李寻欢说下去。 “我一旦把那句话说出了口,就一定要证明它。牙齿是我亲手打落的,我只有亲自吞下去。做戏要做全套。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在想啊,”楚留香苦笑道,“在想我有什么女性朋友可以帮帮这个忙的。但她们每一个都不过只会把我的鼻子打破。” “你的女性朋友们都会飞?” “很少,而且一般都要借助工具。” “那她们帮不上忙的。” 李寻欢说: “这艘船时刻被严密监控着,在抵达直隶、并且我本人回到家里去之前,不会有任何跟其他人接触的机会。我了解我父亲做事的手段。何况他身边有许多办事滴水不漏的好帮手。”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定要从这船上变出个女人来?能不能说你的媳妇因为畏惧户部尚书大人的威仪,吓得暴毙了?” “不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寻欢冷冷地说,“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那两个鱼缸,看看里面有没有可能长出个美人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