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5
货舱里放着两缸鱼,鱼身细窄,交织游弋,鳞片在微弱的光芒下发出奇异的彩光。楚留香望着它们,似已看得痴了。
只可惜他就算把这缸看出花来,也不可能冒出个女人来给他。 古人格物致知,王阳明在家中后院深情凝望一杆翠竹三天三夜,是不是也出于和他如今同样的绝望境地?王圣人尚且失败,况楚留香乎。 呆了一会子,他忽然跳了起来,冲到甲板上,拎起旁边的水桶兜头浇了下去。 不是浇在自己头上,是浇在烂醉如泥的胡铁花头上。 小胡惨烈地嚎叫了一声,跳起来,酒倒确实已醒了大半。他看到这个残忍的行刑者竟是楚留香,大叫道: “你干什么?你究竟还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老臭虫。” 胡铁花完全愣住了。要是楚留香不打算承认自己是老臭虫,他预备全力逼迫他认账;可是楚留香认得这么顺遂,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过了好半天,他才说: “老臭虫想干什么?” “臭虫都爱花,”楚留香严肃地说,“我要你的妈。” 小胡结巴了。 “我的……我的什么?” “你的妈。” “谁是我的妈?” “自然就是全天下唯一有资格做你的妈的人,就是那位对你比妈还好的花姑妈。” 小胡久久、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倒下去。 放任自己仰倒回水泊里。 并且喃喃自语着说: “我怕是吃坏肚子了,再睡一觉吧……”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宿醉也上来了,三个人坐在船舱里慢慢地喝几杯香槟。因为世上最能解酒的东西,就只有另一种酒。 小胡在笑,不停地笑。他看着楚留香。 “你知道,我的妈最近认得了一个女人。她很少对一个人这么满意的。或许对那人比对你还满意。自从她打定主意要跟着那人以后,我就只见过她两次。女人一旦爱上了什么人,别说做别人的妈,连她自己的亲妈都不会管了。她未必肯帮我们这个忙。” 平常他看到花姑妈总是跑得比谁都快,此刻反而拿她揶揄起楚留香来了。 楚留香板着脸不说话。 “而且,我的妈也只是个普通女人,不会飞。假如能用别的手段让她上船,那上船的人又何必是我的妈?” 他做出了结论: “总而言之,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要从这艘船上变出一个女人来。而不是想办法让外面的人过来,户部尚书手眼通天,这样一定会露馅。” 楚留香问: “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的?” “小胡一直很聪明。”小胡说。“我还知道我们这艘船上只有三个活人。”他用筷子依次地点一点,“你,我,他。” 他把两人打量了一阵子,然后说: “要说谁最适合扮女人,应该是你。” 李寻欢冷冰冰地说: “这法子不错,我倒也不介意。只是我扮女人,谁扮户部尚书的儿子?我爹爹虽然老眼昏花,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出。” 胡铁花又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脸来。楚留香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他们唯一的安慰,就是船上并不缺女人用的东西。 新月能在港口躲那么久,正是因为她高超的易容术,她能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改扮成几种完全不同的人。所以她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有扔掉那个小包袱——里面放着几件衣服,还有最基本的化妆用品。只是要游过海峡并不容易,所以她在临走时把这些东西也留下了。 她已不再需要伪装,可以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堂堂正正地生活。 而此时此刻,楚留香觉得自己好像完全没穿衣服。任何人被李寻欢用那种眼神打量,都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在此之前,李寻欢逼迫他套上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衬衫,一双高跟鞋。 但他还不满意,他要楚留香站在那里,而他一圈又一圈地围着他打转,沉着地思索着。 “你就不能找个别的能圆谎的理由……对我们大家都更轻松的理由吗?”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我脑子笨,楚先生给我想一个。” “算了。” 又过了好几分钟,楚留香终于说: “行行好,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做戏要做全套。” 楚留香承认这一点。假如要扮成一个能做李寻欢未婚妻的女人,首先一定要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在直隶时,李寻欢的眼光之高是出了名的。他绝不会带着一个邋里邋遢,母老虎似的女人回去。 他带回去的女人,一定要有种特别的说服力,即使并不太美,也该让人觉得他们确乎是一对。 而他们自己呢?他们自己是不是也该强迫自己承认他们是一对儿?因为好的演员,往往就是连自己也骗过去了的。 要是这个理由不够有说服力,户部尚书大人起了疑心,他说不定就会把目光放到别的地方。以他的能力,他会不会立刻就查出新月,查出焦林,查出他们那个康区乡下的小小的砖头房子来? 李寻欢不转悠了,他靠在门板上,直直地看着楚留香。目光又凝、又定,好像要在楚留香身上烧出个洞来。 据说,好的雕刻家,善于从未经雕琢的材料里发现自己想要的形状。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发现了那种形状? 忽然,他走了过来,从从容容地一伸手,就把楚留香的衬衣下摆从牛仔裤里扯了出来,然后用力在他腰上打了个结。他的手指似乎是无意间在楚留香的皮肤上刮过,这一下子真是令人哆嗦。 李寻欢微笑道: “这样子就算不错了。幸好被官差们目击到的新月是短发,否则我该上哪儿给你弄顶假发去?” 一种无来由的、极度的恼怒,忽然涌上了楚留香的心头,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走。一个人要是蹬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他能走到哪儿去? 他只好坐下来,快快地喝了杯酒。忽然却发现李寻欢手里的酒杯,平静的水面上,有一圈一圈的波纹。 李寻欢是一个手最稳的人。是什么令他颤抖? 楚留香对他的气恼,忽然烟消云散。他说: “我也很想回直隶看一看,我想去探一探我的老师。” 李寻欢漫不经心地问: “尊师今在何处?” “在坐牢。”楚留香说。“真林馆看守所。” 李寻欢慢慢地坐了下来,这一次,他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笑了,慢慢地说: “这一次如果露馅,可要出人命的。” 他抬起脸来,望向楚留香: “如果他们看出你是个男人,我爹爹一定会被气死。” 楚留香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能怎么办?他唯一的建议就是大家赶快把船只改向,改道公海,改道异国他乡。可是那样的话,没有人顶在前面承担责任,新月怎么办? 忽然间,李寻欢眉目中的那种忧虑,又仿佛被一口气吹走了,他的双眼闪亮,变魔术似的从指间抽出一把薄薄的小刀。 “过来。” 他说着,自己已经越过桌面。楚留香坐得直直的,由得他用那把小刀雕琢自己的面孔。修眉毛的细微的声响,比春天种子发芽还轻,一下一下,都琢磨在人心上。后来,他轻轻一吹。 轻轻一吹,削下的浮毛和杨絮似的情丝,都远远地飘走了。
据李寻欢的话说,他从小到大都很叛逆,令他那个呼风唤雨的尚书父亲头痛不已。父亲对他的期望是继承他的政治衣钵。然而他非要当个医生。 李寻欢从顺天的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出了一件事。当时,由于一桩舆论上的风波,引起了民众对他母校所培养出的几名医生的怀疑。他们都是高官子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医科教育,踩在所有医疗民工的头上,当上了顶尖的医院的待遇最好的那一批医生。 这其中履历看起来最胡扯的就是李寻欢。 但唯一完全没有学术造假的也是李寻欢。 他不仅没有造假,而且是个出色极了的外科医生。手术刀到了他手上仿佛就变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他的手术总是比平均时长要短半个钟头,每一刀都下得精准、漂亮,几乎是一种艺术。 这件事给他父亲带来了极大的政治声望,并且狠狠地令他的对手们受到了打击。他当然很得意,很为这个儿子骄傲。 他已经给他的爱子安排好了毕生的荣华富贵。他要他接续自己的衣钵,并且迎娶林家的千金林诗音。 林家是极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即使诗音的亲生父母早已过世,但她由整个家族共同看顾着长大,把她娇养得犹如宝冠上的一颗明珠。能娶到她的人一定是能令整个林家满意的人。同时,林诗音还是举国闻名的美人。她美得出尘,美得犹如云中的仙子,她好像是“女人”这个概念的代名词,所有理想中女人该有的她都绝不缺乏。她是有名的才女,马湘兰的弟子,还有中国人最赞许的那种贞淑的品德。更令人高兴的是,她一直痴情地,热烈地爱着她的表兄李寻欢。 李寻欢这样的人,当然是很难不爱他的。 林家和李家,都已把彼此当作自己的亲家,不仅已经开始政治上的联合,而且自然都盼着两人生米煮成熟饭,他们抓住一切体面或不体面的机会,要让两个年轻人结合在一起。 诗音自然知道自己是在被安排的。可是她早已习惯了被安排,她唯一能期盼的,只是这些安排是自己能接受的。 那么,嫁给表哥这个安排,又简直比梦想中的还好。 可是李寻欢自己呢? “我吃错药了。” 李寻欢淡淡地说。 “所有人都说我吃错药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你不爱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李寻欢的神情非常地冷漠。 “我爱不爱她有什么用?” 爱或不爱,怎么会没有用呢?可是李寻欢已经拒绝再解释,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李家的二公子,十年前逃婚而离家出走,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他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十年前,他从天下最美丽、最富有、最温柔、最有才华的女人身边逃脱,十年后却带来了另外的一个女人。 林诗音对此本并不好奇,但是她的姨妈二话不说就把她拉上了车。 “你难道不想看看那混账的小子究竟在闹些什么?” 诗音沉默着从命了。她知道这只是姨妈想看,可是碍于面子,只好拉自己当挡箭牌而已。她从来就是整个家族的挡箭牌,喊痛也没有用,反正根本没有人会听。 那个唯一会听到她的呐喊,听到她的痛呼的人,不肯带她走,并且在十年后,带着另一个女人回来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在李家的客厅里,所有人都看清了。这时候他们刚刚下船,刚一下船就被李家早早安排好的人接上了车,马不停蹄地送回大宅,甚至没有给人歇息的工夫。李寻欢对此并不介意,反而一直在笑。他那种淡淡的,忍耐的微笑。 他当然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一场接近审问的严酷考验。户部尚书的手段,尝过的人很少,能招架的人更少。幸好他正是这个人的儿子,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可是一扭头,他发现楚留香正看着他。 这种眼神已经令人难以承受。这是一种真正关切的眼神。 他能怎么办?他只好假装没看见。 李家的家宅很大,不如说应当称之为庄园。大厅之上宾客不太多,但全是李尚书的亲密朋友,全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他们见了李寻欢,全都热情地涌了过来,好像完全没有这十年似的,拉着他问长问短。李寻欢对这些人略无敬意,慢慢地走上石阶。他走路的样子很懒散,好像有点直不起腰来似的。小时候他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打,依然没打断这根懒骨头。 户部尚书的眼神中,已经有点隐约的怒意。他当然是很在意儿子的礼仪的。 他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的女伴。 “我的未婚妻,楚楚。” 他平静地说。 说话的时候,他当然已经看见了林诗音。但语调依然没有半点起复。不如说这句话就是对着她说的。 诗音的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然后她好像要哭似的,嘴角颤动着,慢慢地,对他笑了。 她笑起来真美。 一双手,慢慢地按在了她坐着的椅背上,好像很想抚摸她颤抖的肩膀,最终却又收回。这个人李寻欢也认得,这是他父亲的机要秘书龙啸云,十年过去,他也变得像模像样了。 李寻欢把头扭过去,也笑了,是对满堂的宾客们笑的: “不孝有三,我虽然是个不肖子,也知道该把女人带回来给我爹瞧瞧。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关心我李某人裤裆里的这点事,实在是失礼了。” 他说的话很脏,很硬,大家的脸色都有点僵,但也只好没听见。 老李尚书当然已经很生气,忽然,林家的姨妈走过来,拉着楚留香的手,说: “你难道一点规矩也不懂?还不让你的媳妇给大家敬一杯酒?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她一直是这类宴会中圆场子的人,无论多尴尬的局面,她都能给在场诸位找到台阶下。楚留香的手中已经被塞了一杯酒。只要他端过去敬给老李尚书,他肯给面子喝下,那就万事大吉。李寻欢可以从此回归他脱轨了整整十年的,光鲜亮丽的人生中去。但假如他真的想重回他那已被铺设好了的轨道,为什么不干脆迎娶林诗音呢。 楚留香把目光投向李寻欢。 “我妻子是个哑巴。” 李寻欢淡淡地说。林姨妈看上去已经呆住了。 “因为诸位太吵闹,所以我早已烦得只想找个哑巴。” 老李尚书似乎已经完全无法忍耐,站起来大喝一声: “你给我跪下!” 李寻欢望着他,轻轻地笑了。这当然是他最讨打的一种笑。 “不。” 他这种顶嘴,自然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年前的那个李寻欢,并没有这么尖锐。他总是默默地忍耐着。直到实在忍不了的时候,就干脆逃跑。因为他还爱着身边的人,可能是他们所有人。他不忍伤害他们。 老李尚书在气急之下,四处寻找武器。大家一拥而上,劝他不要把自己给气坏了,实则许多人的眼中都流露着看热闹的喜悦。后来他终于找到了趁手的。因为那时候龙啸云眼尖发现了那个大壁炉里的火棍,他怕被老尚书拿走,只好先下手为强,可是老尚书又扑过来跟他抢,他自然不能和老尚书争执。 老尚书大声说: “我今天打死你这个不肖子孙!” “随便啦。”李寻欢高高兴兴地说,“我不准备还手,你尚书大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赔得起?” 他还没说完,就劈头盖脸地挨了一下,脸上实打实地烫出了一道红而焦烂的印记。 “啊。” 他望着地板砖,轻轻地叹了一声。 李尚书似乎也已经被自己这一下打得震住了;他自然只想让儿子屈服,并没有打算要他破相。可是这时候,举目四望,又没有人能给他台阶下——这一下让诗音惊叫了一声,然后晕了过去。她毕竟在身上套了个能把人勒死的束胸。林姨妈忙着给她嗅盐,又叫人给她倒一杯酒。 等诗音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李尚书还没有停手。而表哥带来的那个女人,手里还端着那杯酒,似乎非常地手足无措,后来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被命令了要去干什么,就笨手笨脚地蹙过去——她显然根本不习惯穿高跟鞋——试图把那杯酒敬给李尚书,却被他一巴掌挥开了。他还想连这“不要脸的野女人”一起打,可是那火棍在砸在女人肩头之前,先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 诗音几乎又昏了过去。 她记得表哥身上总有种酒香。酒香混杂着木叶的清新气味,有时候它们能压过消毒水的味道,有时候不能。因为他爱雕刻,因为他爱喝一种用竹叶和药材酿成的酒。因为他总在手术室里待着。 她没料到十年后再次嗅到表哥身上的气味,是嗅到他烫伤后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肉香。她只有忽然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李寻欢微笑着,轻轻从他父亲那里把火棍给扯了过来。李尚书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是个老人了。 “有人说我这双手是外科圣手呢。” 李寻欢淡淡地说。可是他十年没有上手术台了,而今一双手上嵌着两道烫伤的新鲜血痕。 那杯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那女人也连着后退几步,都怪这该死的高跟鞋。眼看她就要摔倒在壁炉上,都怪这该死的壁炉,该死的西式装修——幸好此时龙大哥——总是很靠谱的龙大哥,一个箭步迈了过来,扶住了她。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可能是因为那女人比他想象中的要重,一下子他难以保持平衡,为了接住那女人,竟不管不顾地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襟,并且将她的衬衫给撕开了半幅。最后她还是被绊倒了,狼狈地坐在地上,袒露着胸口。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楚留香慢慢地伸手抹着脸。抹去了口红,摘下一对闪闪发光的耳坠。 他站起来,脱掉了鞋子,光脚站在地面上,又整理了衣襟。 他一颗一颗地扣扣子。 一颗一颗。 然后他开始说话。 “我不允许你们这么样侮辱一个人。” 他想走过来把李寻欢牵走,又想到他手上的伤口。龙啸云在原地支支吾吾地,忽然说: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李寻欢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好得意。 一种你绝不会想在李寻欢脸上看见的,令人伤心欲绝的自鸣得意。 “对啦,我是个男同性恋。”他好像忽然被谁提点了考题的答案似的,津津有味地说下去。 “爹爹,你知道什么叫男同性恋吗?龙大哥,你知道什么叫男同性恋吗?诗音——” 龙啸云大叫道: “够了!” 他冲了过来,提起拳头,“你怎么能这么侮辱诗音?她等了你十年,她——你——” 他只是一个雇员,不该打尚书的公子,可他还是忍耐不住。他受不了自己毕生宝爱的女子,被一个同性恋这样地欺骗和玩弄。 李寻欢还是笑,“我又没有叫她等我。” 他迎着龙啸云的拳头,淡淡地说,“我说,一个女人不嫁给我,也不一定就要嫁给你的。我是天之骄子,诗音嫁给我理所应当,可是请问你是什么?” 看着龙啸云脸上的表情,他笑得更开心了。笑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连楚留香来拉他都拉不走,直到楚留香像对付一个喝醉了的人一样把他干脆扛在肩上,光着脚走出大门,他还是在笑。笑。笑。他的笑声一直回荡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