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6
李寻欢的酒量大得惊人,楚留香整整灌了他一公升的烈酒,才算把他放倒,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小胡见到楚留香那副扮相的第一反应是笑得前仰后合,但渐渐地也笑不出来了,蹲在窗户下面,努力了半晌,才说: “其实你也不必难过……” 楚留香和他一唱一和,“你小胡难道没有良心的?家里闹出这种事情,怎么会不难过?” “男子汉大丈夫,受点误会算什么的?只要干点大事出来,什么前尘往事,都可以一笑置之。” 李寻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 “小胡说说,什么样的事算大事?” 小胡笑了,“我嘛,觉得找点酒喝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他伸手把地板上的酒瓶捞在手里,可惜里面已经没几滴了。 楚留香说:“小胡说了不算!” “我说了不算?你说了就算?” “我说了当然算。”楚留香站在地板中央,洋洋得意地说: “我说,要把史天王给扳倒,才是大事。” “扳倒了史天王,岂非整个国家南北对立的状况就要改变?那个扳倒史天王的人,还不成为大功臣?” 两人都眼睁睁地、恳切地瞧着李寻欢。 扳倒了史天王,一切秘密就能公之于众了。只要史天王一倒台,李寻欢立刻可以坦白一切,两人可以洗刷同性恋的名声。一切还都能和从前一样。李寻欢可以重新成为他父亲所为之骄傲的儿子。 可是在事情发生之前的那个“从前”,楚留香第一次见到的李寻欢,他岂非已经从家中不管不顾地逃脱,到一个压抑、沉闷的边境城市来,度他不相称的那种凄凉、寂寞的生涯了吗? 李寻欢的那奇异的,带有灰绿色泽的眼睛,在天光之下像玻璃珠似的透明。要不是睁着眼睛,真像死了。但死不瞑目的情形也是有的。 楚留香真是没法子了。他只好也坐下来,坐在那张窄窄的床边,掰着自己的脚上药。小胡爬到床底下找酒,后来他两眼直盯着楚留香手边的那瓶医用酒精瞧。好长一会儿的工夫,只有外面船身轻轻在水上摆荡的声音,回荡在他们的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笑了,又恢复了生动,就像他喝到某个程度忽然安静下来一样的突然。 “我一点也不伤心。”他说,“这样挺好。” 小胡从床底下钻出来。 “这样挺好?你说这样挺好?” “户部尚书大人现在本就已手眼通天,要是再给他加上一分荣耀,这个国家岂非全盘被他收入囊中?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李寻欢闲闲地笑了,随手把小胡好容易找到的酒瓶抢过来就喝。“只有这个不行。一位如此神通广大的大人物,你说,他再有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功绩,皇上该怎么赏他?” 楚留香只有沉默。 “是不是只好自己奔出去上吊,把皇位让给他了?他现在只是一个见鬼的户部尚书,等变成了见鬼的皇上,我保证比现在这位皇上还见鬼十倍。” 小胡看准机会,把酒瓶抢了回来。李寻欢放手让他拿走了。 “但是难道就这样饶过史天王?就为了你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爹有更大的权势,我们就放过他?” “现在的问题好像不是我们饶不饶史天王。”楚留香叹口气,“是史天王饶不饶我们。” 其实不论史天王怎样,光是人们的口舌就快要了他们的命。 堂堂户部尚书的家事,一直是很引起人们关注的。当然有不少记者尖着脑袋钻进那场宴会。他们这回钻得真够本。《户部尚书之子公开同性取向》的头条,在大江南北各大媒体上挂了半个月还没下去。 上次李寻欢离家出走,舆论成果也很辉煌,可是他毕竟是隐姓埋名的,这个国家又天天都有新鲜得让人掉眉毛的事,区区逃婚失踪,热度过几天也就下去了。大家的猜测,无非是这位李少爷另有所爱,唏嘘一阵便罢。 谁能想到这件事过了十年还有售后?人们看新闻犹如逛商场,是断然想不到新闻事件的背后有活生生的人的,犹如他们也想不到商场里遇到的每一件商品,背后都有无数流着血汗的工人。 这一次,事情不会再这么简单了;船刚靠岸,楚留香扒着舷窗,望着遥遥的岸边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颇为咋舌。 “我忽然有点不想下去了。” “你可以在船上待着,到任何合适的时候再下去。”李寻欢淡淡地说。但可能根本没有这么个时候。 不止职业的记者,甚至连好事的行人都特意赶过来瞧这对传奇同性恋。 港口真是人山人海。 中国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啊。 楚留香当然不会再扮女人了,他穿着自己平常的衣服,衬衫和牛仔裤。只是他的牛仔裤可不像新月的女式牛仔裤那样,好像刻意在展示双腿的曲线。 李寻欢穿的当然也是他平常的衣服,衬衫西裤羊毛衫,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酒吧里穿的那身。他说那是他上大学时买的衣裳,他离家出走的时候,一分家里的钱都没有拿,拿了的每一分钱也都会变成被搜索到的把柄。 他只不过穿走了这身衣服。这个订婚典礼上的新郎官,不过是平平无奇地走到洗手间,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有人想过他会逃跑,所以他们觉得必须得严密地把他押送到典礼大楼才行。 但的确没人想到他会翻窗,特别是翻四楼的窗。 但是楚留香觉得这衣服不太像他的,从身后看去,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和李寻欢的身材比起来,这衣服未免有点肥大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李寻欢这个人,其实是很精确的。 一点点误差都会让人感到强烈的不适应。 两人一步一步地走过跳板。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吹口哨者有之,祝福者有之,咒骂者有之,往他们脚下扔鲜花者有之,扔臭鸡蛋和石头的亦有之。 这二十米长的跳板,竟像是二十米长的红毯。 跳板和红毯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走过去很不容易。只是跳板是上去容易走完它难,红毯是走上去难,走完它倒容易了。 灯光耀眼,除了港口的灯火之外,还有记者们咔擦咔擦的快门,晃得人几乎要流泪。幸好李寻欢有种绝技,任何人如果有个经常带着儿子上电视和参加记者会的父亲,都会练成这种绝技的。 无论迎面而来的灯光多么刺眼,他绝不闪躲。就算这一下把他照瞎,他也绝不流泪。 他竟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很享受这灯光似的。 楚留香就惨了,他好想哭。 想哭但不能哭,他就只有笑了。大笑。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一把搂住李寻欢的肩膀,带着他快步穿越了人群,后来几乎是在跑,七拐八拐地穿过港口复杂如直隶那些小胡同的街巷,尾随者虽众,竟也追不着他。他们两个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这经历给我们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 “去港口打打工总有好处的。”
凭着对港口道路的熟悉,楚留香带着李寻欢兜了不知多少圈子,终于从一个最隐秘的出口钻了出来。当然钻出来事小,钻出来以后再干什么才是真正的难题。 楚留香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回到他那艘船上去,驾着它扬帆远去。 他要去波斯。去大食。去暹罗。去罗马。去徐福的那个海岛。去任何已失落或正在苏醒的文明。 就是不要呆在这里了。 这儿是城市的郊野,四下无人,黑漆漆的。两人在黑暗中一前一后地行走,走了好一阵,李寻欢忽然说: “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又补充道: “现在悄悄地走,我也察觉不出。” 说完以后,他猛然转过身去。楚留香那闪耀的双眼,正望着他。 真是奇怪。天上没有星星,地上也没有路灯。为什么他的双眼这么亮? 楚留香看着他,一字字地问: “咱们接着上哪儿去?” 李寻欢瞪着他,好像他压根没想到转过身会有个人似的。他终于叹口气。 “我家。”
要是李尚书知道他的儿子住在这种地方,估计会活活气死。而林诗音也要再晕过去。 但是这种地方,楚留香也已经觉得很好了。进门来,李寻欢并没有拧亮电灯,他知道肯定有不少人正在四处窥视着这窗口。屋里太黑,幸好他熟悉自己的家。他拉着楚留香的手,告诉他,走过几步是床,往东边折两步是桌子,桌前有把椅子,桌边是窗。 “剩下的,天亮你就看见了。” 楚留香说好的。楚留香真的躺在床上等天亮。天花板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床咯吱一声,李寻欢躺倒在他身边。 好吧,他们两个是在扮假夫妻来着。 两个男的能叫夫妻吗?叫变态还差不多。 假夫妻,真变态。 楚留香叹口气,把枕头让出来一点。李寻欢朝他扭过头来,细微地耳语。 变态好像是有这种好处,可以吹吹枕边风。 谁也听不到的枕边风。 这风,送不去一片秋叶。但吹到港口,史天王就要倒霉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是有这么个道理。 但当时两人都难以想到,等风水轮转,竟然真的要十年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