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7
有人说,不成名,毋宁死。 也有人说,成名是种负担,成名的人生殊为寂寞。
没有哪个少年人不渴望着成名的。成名,可以带给一个人能在世俗中要求的一切:金钱,声望,权势,甚至女人。而且在这方面出好名和出坏名是一样的。 楚留香从前也想过成名后的状况。不过在他的设想中那总是个非常惊险的场景,他想过,铁中棠和自己联署发表《康区经济报告》,然后在他们于学会上作陈述的时候,一队吏部的人马将会忽然闯进来,把他们师徒二人扭送真林馆。 《康区经济报告》是师徒二人两年来的工作成果,拜入铁中棠门下的时候,两人都没意识到,这将会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课题。尤其是铁中棠这个人,他对危险的嗅觉尤其敏感,却显得像是一个最迟钝的人,他的迟钝来源于他不在乎。为真理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这本来是一个学者最好、最珍贵的素质,但是他活在这个世道,除被浪费之外别无出路。 师父和师娘没有结婚,早些时候,师娘还会经常来学校探一探他们。她是铁中棠的学妹,曾在本校工作过很长的时间,教过楚留香本科的博物馆学。所以现在即使离开了,回来串个门就像回娘家似的轻车熟路。每次她来,总是令铁中棠的那个狗窝焕然一新,楚留香拿着一叠手稿进来,直呼犹如来到了洞天福地,师娘就是那个蕙质兰心的田螺姑娘。师娘笑了,说他油嘴滑舌,像他老师年轻时候。 楚留香说: “水老师,你这是在败坏在下的名誉。” 水灵光幽幽叹息,不说话了。后来说,她来过这次,今后就不能常来了。并说楚留香是个懂事的孩子,而铁中棠则犟得像头山东大叫驴,必要的时候,要楚留香拉他一把。楚留香心想他倒还没有和驴子角力的这个本事,水灵光又说: “他年轻,我也年轻的时候……” 门忽然开了,铁中棠大步走过来,瞥了一眼楚留香放在桌上的稿件,拉开抽屉,捉出一串钥匙来,走了。水灵光注视着他的背影,此后便不再来。楚留香后来对他说: “老师,你的眼睛又没毛病,并不近视,为什么总装作看不见师娘呢?” 铁中棠瞪眼道: “谁是你师娘?” 开玩笑;要知道铁中棠只是徒长几岁,因此可以作得了楚留香学术上的老师,可若论到女人,那他还该恭恭敬敬地管楚留香叫祖宗。楚留香悠然笑道: “师娘就是在我们铁中棠铁老师身上留下香水味的人。” 铁中棠说: “我近视不近视,不关你的事!” 后来他知道水灵光那次来是为了向铁中棠求婚,因为她得了一个去欧罗巴访学的机会,要是有家属就可以带着。结果是铁中棠不肯做她的家属,水灵光的学也干脆访了一辈子。楚留香也就明白为何当时他推门进来,见到的独自坐在铁中棠的床铺上的水灵光,神色会有那么凄凉,按理说洗一下铁中棠的衬衣并不会让人绝望到那种地步,又不是隔壁机械系的王动王教授——是因为她明知道自己在做最后的、绝望的努力。她一直在做绝望的努力,但这就是最后了。因为铁中棠的人生境遇实乃他清晰的个人选择,所以他们连那份沉浮于世时常常能得到的,未知所带来的希望的安慰也没有。 楚留香,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念本科时就是全校的风云人物。后来投入铁中棠门下,教授们都说这下好了,不是盼着老师教学生,而是希望学生感化一下老师。谁都知道,楚留香是全系最机灵圆滑的人物。没想到他感化两年,感出一个康区经济报告,呜呼哀哉! 报告上楚留香没署名,好处是吏部的茶没有他的份了,坏处是他的毕业论文也就泡了汤。铁中棠向本系的马教授言语过,这点忙她会帮,楚留香转去跟着她。第二个月他提交了自己的论文选题。马教授一看之下,叹了口气。要知道老子英雄儿好汉,像铁中棠这样的英雄中的英雄,当然也只能教出楚留香这样的自毁前程的糊涂蛋。 楚留香装聋作哑,说他觉得这个论文题目很好。马教授把稿纸放下,叫他回去想想。 好好想想。 “所以?”李寻欢笑道,“你到底拟了个什么惊世骇俗的论题,把人家吓成这样?” 楚留香找出已经完成的手稿和搜集到的散碎资料给他看。厚厚一沓。The Culture of Tulipa。郁金香的人类学。李寻欢眨眨眼睛: “中国哪有郁金香?”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 楚留香躺倒在床上,又在看天花板了,除了天花板他还有什么可看?李寻欢住的这个一居室的小房子,一个人满满当当,两个人水泄不通。在屋子外面,他从来没觉得李寻欢身材高大过,没想到塞进屋子里竟这么碍事,他的腿太长了,伸直开横跨南北,像两根故意要绊人的拖把棍。可能李寻欢也是这么看他的。唯一能让他感觉屋里宽敞点的时候,反而是两人抱在一起,睡在一处的时刻,那时候两人合二为一,人总是不会觉得他自己碍事的。 郁金香是一种舶来的花朵。楚留香从上大学起就喜欢在身上洒郁金香水。据说,郁金香中含有一种特别的化学物质,不同的人嗅起来味道是不一样的。他自己是什么也闻不到,也没有问过李寻欢他是什么气味。和他这么个人讨论气味,那某些意思就太明显了。 但楚留香问过许多女孩子这个问题。她们常常是吃吃地笑着,有的还要拧他两把,拧在什么地方据情形而定。她们说他闻起来像……像新鲜水果,像刚下过细雨的泥土,像刚砸破的核桃,像茶叶,像浓郁的金色麦田。 郁金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花朵。 楚留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人。 想毕业,想糊弄出一篇足以毕业的论文,对楚留香这样的人来说非常简单。就像想避祸对铁中棠来说也是一样的简单。但他们的神经天生比别人要强韧十倍,并且常常在在最不该认真的时候认真。比如铁中棠在该明哲保身的时候发表了会把这个国家的所有掌权者都得罪一遍的论文,比如楚留香在最该拿上一纸毕业证走人的时候,反而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他想写一篇什么样的论文。 中国真的没有郁金香吗? “据说,在明代海禁还开着的时候,就是嘉靖年间,郁金香的贸易就已经在中国展开了。尼婆罗的商人们带着这些奇异的花朵到这儿来,他们把花卖给了谁?这些花儿的命运又怎样?也许它们不过是因为不适应中国的水土而根本没养活,但我还是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最初,他就是追寻着这些花朵的线索来到月港的。可是不期遇到了新月,然后掺和进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他有后悔吗?或者李寻欢有后悔吗? 他俩闹出这档子事,第二天,李寻欢还照常去吏部上班,可是下班很早,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几样私人物品。显而易见——吏部说他有生活作风问题,不再叙用。 楚留香的工作也找得很艰难。他还想在港口周边找到一份事做,可惜一个曾经耍弄过史天王的人,不太可能在他手下讨到饭吃。奇怪的是他该明知道会碰一鼻子灰,还是天天在港口附近转悠。转悠得囊中金尽,饥肠辘辘。李寻欢的家里堪称贫寒,十年前他戴的是数百万的名表,脚底下穿的鞋子都够铁中棠十年的工资,十年前他可真堪称是个金塑的人,从头到脚拔根寒毛就能解如今的燃眉之急,只可惜今非昔比。 第三个月,楚留香转悠了一天,喝了一肚子的西北风,走投无路,只好把衣裳和那个质量不错的背包也当了,穿着一身破烂回来,不过心情还好,因为他买到了一点酒。家里总还是个可以避风的地方。然而打开门一瞧,迎面是冷风,家里杯盘狼藉,窗玻璃碎了一地,每一个抽屉都被打开,楚留香的论文手稿扔得到处都是,幸好没人对这些德文原稿感兴趣。这已经是他们家第八次被人把玻璃打碎了,按理说他们住的是五楼,这些人的臂力怎生如此了得。 这种事情来上两次,他们就懒得追问究竟是谁干的了。可能是讨厌同性恋的人,也可能是喜欢同性恋的人,可能是史天王的人,也可能是杜先生的人,可能是李尚书的人,也可能不是李尚书的人。活着就总会被人喜欢和讨厌,而且很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要把自己的喜好藏在心里的。 他在床上的被褥间找到了那个砸破玻璃的东西,是一块石头,石头撞到了墙壁,把墙上的挂画给砸了下来,墙上并留下一个凹坑。然后挂画的碎片和石头一起掉在被剪刀戳得稀烂的被子里。楚留香把酒瓶放下,坐在床上,慢慢地吸气。他在想该如何跟李寻欢交代这件事。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喜欢那幅画,虽然画的是什么真叫人看不懂。 正当他试图修好那个已经碎裂了的画框的时候,李寻欢也回来了,进门来说,家里太冷。又说,扔了吧。楚留香没说话。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张又一张地捡地上的纸,按页码给他排好,放在桌上,用那块打碎他们窗户的石头压着,同时告诉他一个噩耗: “有大概二十页找不到,大概是风吹走了。” 其他财物,倒没什么好清点的。他们两个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财物的东西。后来,两人一起站在窗前,愁眉苦脸地望着打碎了的窗口:玻璃也是要钱的啊!特别是当你三个月要换八次玻璃的时候,这就是一项沉重的家庭负担。 窗外木叶萧萧,是月港的秋日。 “但我有个好消息。”李寻欢起了个话头,楚留香并未受到什么鼓舞,心想以李寻欢这人看待世界的标准之低,所谓的好消息实在很难想象,也许他只是要告诉他自己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只灰喜鹊。谁在乎灰喜鹊?灰喜鹊在乎谁? 但他还是听着。这时候,门被人拍响了:房东太太来请他们开路。 李寻欢还有半年的租在她那里,然而当然是不肯退的。有好消息吗?好消息可能是不用赔玻璃了。 十分钟后,两人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手稿,走在秋日的街道上。 楚留香抬头看看茫茫的、珍珠灰色的天空,忽然很想听李寻欢说灰喜鹊的事,就问他: “好消息是什么?” “这个嘛,”李寻欢眨眨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楚留香说: “那我也有个好消息。” 李寻欢从他手里夺过酒瓶,不置可否。也许他也只是想听楚留香谈谈灰喜鹊,然而楚留香说: “我想到今晚我们该上哪儿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