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8

楚留香和李寻欢,在他们各自所生活的世界,本来都是很有办法的人。

有办法的意思就是,好像世上没有难得倒他们的事,没有关得住他们的墙。 意思就是哪怕是最凶悍的人物,在穷途末路之际也会想到他们,想到“老天爷行行好,叫我碰见楚留香吧”。 可是,现在他们两个人凑到一起,怎么反而把日子越过越糟了呢? 在月港,人人都是他们的敌人,人人都能找到反对他们的理由。投靠史天王的人讨厌他们,投靠杜先生的人也讨厌他们,谁都不投靠的人也有理由讨厌两个同性恋。即使是同性恋本身也有理由讨厌别的同性恋。他们丢掉了工作,一口饭,一杯水,得来都很艰难。 刚刚,他们从家里被人赶了出去,被人打砸劫走了所有财物,楚留香的损失更是惨重——他失去了好几页论文。写论文可不像笔者写小说,写小说,最重要的是故事。一个好故事,是永远也不会失去的。论文则不然。 李寻欢呢?自从他们从直隶回到月港,他还没有对如今的处境发表什么看法。他唯一的兴趣,好像只在到处留意着去弄点酒喝。 楚留香本来绝不是个会劝人戒酒的人,可是看着他喝酒的那种样子,看他坐在一个很小的凳子上,腿没地方放,手也没地方放;只靠着一盏灯,急匆匆地把酒杯送到唇边一吸。就会觉得肯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那天晚上,楚留香坐在他对面的地板上,靠着床,他们家就没地方了;后来李寻欢一边喝酒,一边看楚留香的论文,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楚留香挺想揍他,但他忍住了。因为他自己看自己的论文也想笑。 然后李寻欢就从纸页上凝视着他,忽然他好像又不在这里,不在这个房间里;他睁着眼睛,喃喃地、沉思地说: “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 这两个最有办法的人,在这个秋天仿佛已走投无路。 可也就在这个走投无路的秋日,不知今晚是不是沦落到在桥洞里寄身的时刻,楚留香忽然说他有办法。李寻欢笑了,知道他是在打那艘船的主意。 船就是送新月离开的船,后来也载着他们从直隶回来。 这艘船是李寻欢掏空了家底买的。他离家出走之后,在月港做了吏部的一个小小的法医,可是毕竟有了好几年的太平日子过,而且他这个人又没什么花钱的爱好——就连喝酒,近年来他也越来越不挑。因此手头倒也有几分积蓄。积蓄,就为了在一桩和自己根本没关系的事情上全部拿去打水漂。 据他说,买那艘很好的三桅帆船,顶多只花了他财产的五分之一。剩下的钱全用来打通各方面的关节。 楚留香自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谁肯帮他的忙?谁肯在史天王和杜先生两位太岁头上动土? 但是他似乎自己也想到了什么,拿眼瞟着小胡,笑道: “我猜那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有这样的胆量。” 小胡道: “莫忘记杜先生也是女人,她——” 这个“她”字悬在空中,没了下文。然后,他一跃而起,打开门跑走了。这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也是他最后一次到他们家去做客。现在谁也不晓得小胡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如今万一他找到那个旧地址,恐怕只好吃闭门羹。 不过楚留香一点也不担心。小胡若要找他,总能让他知道的。 那艘船至今孤零零地泊在港口碍事。没人接近它,包括它的主人。 它越是待在碍事的地方,监视它一举一动的眼线就越多。 难道楚留香有法子让他们变作了个隐形人,或者常在港口起落的海鸥,掩人耳目地飞上去? 李寻欢扭过头去望一望他,见他的确是有那么点——不止一点,是好多好多得意。神采飞扬,并且正盼着李寻欢就此向他提问。 李寻欢笑了笑说: “我现在不问你。反正你迟早要告诉我。” 楚留香叹道: “你这人真没劲。”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以前没人指出你的缺点吗?” “没有啊。” 他就这么理所当然。也不知道是说没人直言敢谏呢,还是说他李大少爷压根就没有缺点。 木叶萧萧,一片橙黄的秋叶飘落在了楚留香的脚下。他抬起头来,望向眼前铺展的大道;道路的一边是阴沉沉的小巷,另一边是堤坝与河流。一排排的路灯像行道树一样林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又提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打架上你怎样?” “马马虎虎,好像没输过。” “我想也是。” 楚留香的这一想是想到了一宗十年前的旧闻。据说李寻欢在婚礼上离家出走,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从四楼消失了。这是武侠小说中才有的情节,可见其人身手了得。他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道: “当年你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脱身的?” “你想不出?” “想出了好几个,”楚留香开始摸鼻子,“但每一种方法都得把腿摔断。” “是啊。” “啊?” 难得楚留香做出这副反应不过来的笨样子,李寻欢笑得更开心了。 “我是把腿摔断了啊。整整三个月,外面户部连着吏部的人满世界抓我,可我只是在一个朋友家养伤。等伤好了,风头也就过去了。” 楚留香不说话了。 只要拼着把腿摔断,就能从世上任何牢狱中逃脱。 可那时候,围绕着李寻欢的是牢狱吗?美人,权势,金钱,地位…… 那些是牢狱吗? 李寻欢又问: “你呢?” “我?我是和平主义者,好像没赢过。” “今天拜托你千万要赢一次。”李寻欢笑着,开始解袖扣。“右边的三个归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犹如鬼魅一般地闪到了朝两人冲过来的那人身后,两手也不知怎么拧的,就叫一条大汉像小鸡仔似的哀嚎一声,跪在地上,被他缴了械去了。可是李寻欢瞧瞧这械并不太合用——是一把折叠刀,就随手扔过了马路,那刀子骨碌碌滚下草坡不见了。 流氓抱团打架也像小型的行军布阵一样,有一定的次序。首先是几个打头的,要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这就叫敢死队。不过流氓出征,很少真的想到死的事,大家不过楞着头往前冲罢了。 先由这批人把对手给“咬”住了,剩下的人就可以慢慢地从四面包抄,管叫猎物逃不出这张罗网。于是两人走着走着就见到巷子口蹦出四五个人来,还有三个从旁边的堤坝爬了上来,也不知道为了埋伏而扒在那里多久了,真不容易。 说是“四五”个,倒并非李寻欢数不过来,原先确乎是五个,可是方当李寻欢慢条斯理地解他那袖扣,甚至还没伸手抓住第一个遭殃的那大汉之时,那帮流氓当中,就有一个大叫了声“我的妈呀!”,弃了手中的砖头,飞快地跑了。剩下的几个不足为惧,都被他仔细地收拾好。 楚留香那边比他这儿热闹得多。 想不到,和平主义者的楚留香,打起架来专爱打脸。他下手倒不像李寻欢那么阴险,专打叫人受不住的地方,公平地说,楚留香并不望人的要害处打,可他一拳就将人家的一个头挥成两个大,视觉效果是相当好看的。 先头部队惨遭摧折,搞得后面的大队流氓也提心吊胆。他们惯用的招数,自然是一拥而上,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威压。 其中一个头目似的人,站出来,目光闪动。这人真是好一条铁塔般的大汉,往路中央一站,就把整条道都给堵死了。运足气扯开嗓子,声如洪钟。这位威武的敲钟汉,大叫道: “姓李的!你这变态!” “变态?” 李寻欢困惑地抬起头,四面望了望,然后笑了: “阁下如此费心,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这我早知道了。我变态的证据还在那里呢。” 他伸手指了指楚留香。 楚留香一个人干出来的事就已经够惊险、够奇特的了,可是他总觉得跟李寻欢在一起,生活简直还要奇异十倍。 至少他是平生第一次被当成一种什么“证据”。楚留香眨了眨眼睛。 流氓出动,用“变态”二字来当骂街开场白的,也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头目脸上红了红,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可能也失去了小弟们的几分爱戴。要知道,骂街犹如叫阵,开腔的一嗓子是很重要的。 他只好装没听见: “我管你在外头如何有权有势,到了月港,不过是一条要在天王手底下讨饭吃的狗!和天王作对,你等着吧,绝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寻欢本没有回答。不过这时候,一阵轻轻的,机括扳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算太宽阔的道路上已经尸横遍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三四十个小流氓,本来面露凶相,以期给自己壮胆。但这细微的一声,令他们全体凝固了。 李寻欢一条臂上,一直还搭着他自己的外衣。此刻,手中提着的那件东西,终于为众人所目睹:一把手枪。枪身黑沉沉的,已经上膛。 人家骂他,他也不吭声,只是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这把枪,一忽儿研究一下枪身,一忽儿研究一下枪口,枪口就这么直直地朝向他自己,稍有走火,他就完了;可是没有走火。 数十名流氓再也不敢有动作,只是眼睁睁地瞧着他在这里玩枪。 然后,流氓的队列似乎少了些。似乎有什么人沿着小道溜走了。 片刻后,又少了些。 更少了些。 “尸体”们也纷纷爬起来跑了。 “唉。”楚留香叹道,“打架的时候顶好还是躺下装死。可是你能不能也小心些?我怕你也躺下。” 李寻欢这才把枪收起来。 楚留香并没有问他这把枪是哪里来的。他反而自己交代了。 “这是我今天收的诊费。” “我记得你说过,犯到你手上的都是死人?” “不怕,那人总要死的。我不过稍微让他能多活那么几十年。” 原来李寻欢与早上出门时被人截住,这是两个道上的朋友,得罪了史天王。现在一个正躺在地下室里等死,他们是不敢出去找医生的。李寻欢这样的人除外。 他岂非已被开除出了正常的社会? 他缝合了伤口,并拿走了他们的一把枪。 毫无疑问,这举动触怒了史天王,因此他方才派了一群人来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理论上说,这和从前那种大家凭着心情就随便砸砸窗户的小打小闹是不一样的。 理论上说,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可是李寻欢和楚留香这两个人呢,他们总能让事情显得轻轻松松的。 他们笑,他们走。 往现如今世上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