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9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所以一整个阴沉的黄昏直接投入浓墨般的夜。

所以走着走着,猛然发觉雨幕中的世界竟已是漆黑一片。 两个人连半把伞都没有,一路挑着人家的屋檐走,仍淋得半湿。终于摸到轮渡码头,港口的建筑比起城区自然很分散,楚留香在黑夜中略指了指建筑物的阴影,两人就往遮蔽处跑。这时候,人人都想避雨,人人都在跑来跑去。楚留香跑到码头的前廊底下,立刻混入上下轮渡的来客们当中。他回身一瞧,发现李寻欢还没跟过来。要李大少爷起跑,需要经过一段很复杂的工序。首先他把楚留香的论文放在手里略点了点,然后字面朝内卷起来,塞进裤腰里。这时候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雨幕,又改了主意,把论文拿出来,用外套裹住。 他的枪呢?楚留香摸了摸后腰。在他牛仔外套的遮蔽下,李寻欢在刚刚塞进来的。老天保佑他有把保险关上,不然走火了会先轰掉楚留香的屁股还是大腿? 人来人往的,他也不敢摸出来看。 一会儿李寻欢也蹚水过来了,第一件事是把论文拿出来一看,发现十年的老外套毕竟料子好,论文并未淋湿,只是潮得像海苔。他叹口气。 楚留香说: “你得啦!这东西无所谓。” “怎么,你楚先生要放弃学术生涯?” 李寻欢抬眼看他,随手伸进他裤子里,摸到枪柄,轻轻一拨。 得,知道他刚才没关保险了。 “客观上说,我的学术生涯早就结束了。”楚留香说,“五年过去,学籍想必早就被学校删除了。” 李寻欢笑了笑说: “只要我们从这种处境中脱身,这件事我有办法。我恰好是个很有权势的人。” “我记得了。”楚留香苦笑道。 他真搞不懂李寻欢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方面他对自己那权倾朝野的尚书父亲不屑一顾,一方面又似乎不惮于使用自己的身份所能带来的种种好处。 楚留香自己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办法。当年他在学校里很出名,和各位教授的关系都好,他们会愿意帮他的忙。总之,只要能从这件荒唐事中脱身…… 小说都难以编出的荒唐事,偏偏落在他们头上。 他不禁也开始叹气。 两人走到码头的边缘,举目眺望。来来往往的货船和轮渡的灯光犹如星星般闪亮。两人知道,他们的船静静地在某个泊位上等待着,可是在黑暗中不能辨认出它的轮廓。 楚留香想念那艘船,想念光洁的木地板和高高的舷窗。想念干燥、挺直的桅杆。但他指向另外的方向。 “那是史天王的旗舰,看到了吗?” “很难看不到。”李寻欢说。那些船上亮着辉煌的彩灯,身穿锦衣华服的男女们来来往往,一派灯红酒绿的景象,无论白天黑夜,都是这里最华丽、最醒目的船只。 史天王的势力广布海峡两岸,他常常乘船在领地巡逻,其实,一年当中停留在月港的时间并不长,而两人却是难以离开这座城市的,所以必须要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对付“那些”。 “你知道哪一艘是旗舰吗?” “不知道。”楚留香承认,“虽然我在港口观摩了这么长的时间,但仍然分不出究竟哪个才是旗舰。我用过无数的方法。比如,试想史天王并不会分身术,所以他在哪一艘船上,那就是旗舰。只要能咬住了他的人,即使他会常常换着船乘坐,我们也有法子跟踪他。” “你不如直接说那个‘但是’好了。” “我早就知道,跟这个人卖关子是全天下最没意思的事。”楚留香喃喃道,“但是他真的会分身术。” “我不巧是个医生,想听听我对‘分身术’的专业意见吗?” “我知道这件事很匪夷所思,但确实是这样。有七个一模一样的史天王,说一模一样的话,做一模一样的事,同时存在于七条船上,有时候他们也会凑在一起。混进一条船上已经难如登天,同时混进七条船上,杀死七个史天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寻欢笑了: “这七个人要娶新月,一个新月可怎么够他们分的?” 两人到如今才终于明白新月当初所说的“只有她才能办到”的究竟是什么事。一个人可以为自己找许多替身,可他总不会连娶老婆的新婚之夜还要人代劳的,更何况是新月这样的美人。那个时候,新月就可以一刀取下真正的那个史天王的首级。这就是杜先生的计划。 可是这个计划当然也有不足之处。 那就是“替身”二字。杜先生总以为七名史天王中一定有个正主,而其余六个是没有能耐、一戳就破的替身,可假如不是呢? “史天王”只是一个头衔。即使正主死去,另外六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能继续稳稳当当地做天王。 要杀史天王,只有把他们七个一起杀死。这可怎么杀?七条遨游海上,时刻分散得很开,常常超过二十海里的船。除非老天爷在整个太平洋范围内下鱼雷。 今夜泊在月港的旗舰,只有三艘。三艘一模一样的船。船上都是觥筹交错,正在宴请宾客。 谁能做史天王的客人? 会不会有那位一直恨他入骨的杜先生? 雨幕中如梦幻般的彩光,把水面都给照彻。相比之下,他们的那艘小船显得如此寂寞和卑微,简直有些伤感了。可是就连这艘伤感的小船,也是遥不可及。

小胡在喝酒。 他在他高兴的时候总要喝酒。在不高兴的时候更要喝酒。喝得更快。 现在他就喝得很快。 喝着喝着,他叫了起来: “我的妈呀,你这是在干什么?” 花姑妈板着脸说: “干什么?我是你的妈,我在教你规矩!” 小胡说: “可你只是在踩我的脚而已。你知道不知道被高跟鞋踩很痛的?” “我当然知道。莫忘记你的杜姨妈也穿高跟鞋,而且鞋跟比我的还高。” “她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姨妈?而且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这么对我?” “不这样你怎记得住规矩?”花姑妈叮嘱道,“记住,见了人家要叫姨妈,要讲礼貌。这也是规矩。” “她到底是我哪门子的姨妈?” “因为你总不肯规规矩矩地称呼她作‘先生’、‘大人’,所以她当然只好做你的姨妈了。” 小胡又灌了两口酒,道: “这倒也不错,只要她别成了我的爹就行。有你这么个妈已经够我受的了。” 花姑妈本想再教训他两句,可是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忽然亲自替胡铁花倒起酒来。小胡当然接过来就喝,喝完了才问: “你给我拿来喝酒的这玩意,到底是个杯子呢,还是个脸盆?” 他已经有点摇摇晃晃的了。 姑妈说: “是脸盆。” 女人一旦诚实起来,你拿她还有什么办法? 小胡也试着眯起眼睛朝海面上张望,但什么也看不清,世界已经开始在他面前重影。这场宴会热闹非凡,用来招待宾客的都是难得的好酒,来往的全是名流要员,大家都要脸,只有小胡一屁股靠着船舷坐下了。坐在甲板上。他自然想不到两个朋友在外面淋成落汤鸡。甲板顶上撑着层层华盖,欢乐的交谈和乐声将雨声掩盖,若不是落在水面上的雨丝被灯光照亮,人们根本意识不到正下着雨。 小胡看起来已经开始犯困了。花姑妈对此倒很满意。她总是知道如何调理小胡的。见到他已将那双大眼睛合起,因为怕光,把脸埋在了宽大的掌心里,她就转过身来,看向甲板上朝自己走过来的人。 “重要的人,总是出场这么晚吗?” 那是个女人。 一个光芒四射的女人。 一个简直令人想不到会在人间得见的女人。 这女人却在对她微笑,将手伸过去,花姑妈自然双手去接。接住她那只戴着黑色手套,优雅得犹如维纳斯那双丢失了的手臂的手。 女人说: “今晚,天王是个比我更重要的人物。” 那意思就是说,史天王来得比她还晚。 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脚底下是睡着了的小胡,她们碰杯,当然不是用脸盆。低声的交谈犹如情人的爱语。不过她们讲的都是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正是该和天王交交朋友的时候。” “一个不可战胜的人,作为对手固然可怕,可是作为朋友呢?” “作为朋友,也是个可怕的朋友。”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两个犹如宝石一样灿烂的女人。杜先生的钻石戒指在黑手套上发光,手套犹如衬托宝石的丝绒。可是当她的手抚摸在花姑妈的脸上的时候,钻石的灿然光芒忽然到了花姑妈的眼睛里。 她张开被酒润得晶莹的双唇,刚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雷鸣在耳边响起。 这阵雷声震得人头晕目眩,又是一阵尖锐的长音,似乎将要刺穿人的耳膜。甲板上的宾客们骚动起来,有人用手捂住耳朵,同时看向空中。 一些工作人员似乎想要跑到船舱里,但他们在最后一刻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时候,轰隆隆的雷声终于变成了话语。 这话语声,显然是从主控室里传出来的。一个很愉快、很响亮的青年的声音。 “大家晚上好,我叫楚留香。” 大多数人愣着,一些人笑了起来。楚留香早已是个出丑出到家了的角色。 “今天晚上雨下得大,我和我的朋友不得找地方避雨,不幸我的朋友是个很挑剔的人,他觉得这艘船已经太挤了,这该怎么办呢?” 满船的人全都面面相觑。 是啊,人太多了,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若是史天王说出来,就只有一个意思。 而他们也全是一些会有人乐见其死的人。 难道楚留香竟已劫持了这艘船,要把他们全都杀死? 这太荒谬了!明明只是楚留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做了大江南北所有好事者整整三个月的笑料的人。这种人不过只是蝼蚁,怎么会要杀他们呢?怎么会有本事劫持这艘船呢? 他并且说“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楚留香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愤怒的呼叫此起彼伏,夹杂着惊慌的叫声。一些人已行动了起来,扑向发出录音的主控室。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声音继续着。 “各位,请问该怎么办呢?” 史天王的旗舰上,配备的安保人员足有一个排,在顷刻之间,这些训练有素的人已经彻底检查了每一个角落,要找到那两个装神弄鬼的人,可是什么都没有。 不。至少还有一个。 一个问题。 ——人太多了,该怎么办? 杜先生和花姑妈对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花姑妈弯腰拎起小胡的耳朵,叫他在醉酒中哇哇大叫起来。 “我说你啊!真是个捣蛋鬼!” 小胡越是叫唤,她越要冲他的耳朵嚷嚷。 “亏我还带你来喝好酒!” 小胡终于挣脱了,捂着耳朵说: “幸亏你带我来喝好酒,不然就要错过了。” 杜先生微笑道: “我们会错过什么?” “一个答案。”小胡说,“一个重要的答案。眼前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太多了。 杜先生身穿一身漆黑的晚礼服,裙摆宽阔,璘光闪闪,她好像一条美人鱼。优雅,神秘,或许也很危险。但是长裙勾勒出了她完美的身体曲线,她能把武器藏在哪里? 她只是微笑着,看向小胡。 花姑妈刚要再教训小胡两句,却忽然惊叫一声。她整个人已经不在地面上了。小胡把她整个扛了起来,自己扛着个大活人,竟然还那么灵活地跳上船舷,站在那窄窄的一条上,回身冲杜先生笑了一下,然后跳进了海里。 花姑妈还在叫,大叫。 “胡铁花!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臭虫——” 一阵水花声,两人不见了。 而头顶那声音还在得意洋洋地持续着: “感谢这位朋友给我们做的精彩示范,各位学会了吗?” 你有没有见过社会各界的名流们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水里的场面? 没有的话,真该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