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10

船身在轻轻地摆荡着。

楚留香睡了六个月以来最好的一觉,他已完全睡饱。 睡饱的意思,就是不会害怕起床。 他神清气爽地从吊床上翻身下来,走出去找李寻欢。外面月亮悬得正高,是夜晚的分野,他醒来得正是时候,该由他来守下半夜,而叫李寻欢去休息了。 月光把甲板照得亮堂堂的,前几天才刚下过雨,甲板犹如洗过一遍一样干净。亮堂堂的甲板上坐着三个人:李寻欢,还有阔别数月的小胡,以及花姑妈。看到花姑妈,楚留香不免叹了口气。他想到半年前自己是多么希望她在船上,可惜她不在。现在她来了,又会带来什么消息? 三个人围住一个火盆。他坐到小胡和花姑妈中间,正在李寻欢的对面;没好气地说: “酒呢?” 小胡眨眨眼睛,作无辜状。 “你这酒鬼,成天就想着酒。这里怎么会有?你看着我干什么?” 楚留香严肃地说:“我不对你的道德水平作过高估计,你来了却没有第一时间跑去把我踹醒,肯定是因为想背着我偷偷喝好酒,拿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手快地把小胡身边的那个湿淋淋的包袱给夺了过来,小胡赶快过来拦阻,可楚留香早已将包袱打开,望着里面的东西,他愣住了。 花姑妈马上说: “你要好酒,为什么不来问问我?” 她笑着。笑容非常甜蜜。这种笑,让楚留香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他不由得浑身发痒,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可是花姑妈还在瞧着他呢。他只好胡扯着说: “你是小胡的姑妈,就是我的姑妈,我一向对长辈很尊敬。” 花姑妈叹口气: “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讲礼貌的?” 她从自己那精致的手袋里掏出了一只大酒壶,四支酒杯,六碟小菜,一只水晶碗,一大把糖果,玻璃纸的包装,亮晶晶地盛在碗里。此外还有刀叉数把,餐巾几条。 女人的包,在世上所有灵异事件中也算排得上号了。 一个简易的宴会,就被她轻轻松松地布置了起来。现在,四个人的杯中都有酒。 花姑妈举着酒杯,先对李寻欢道: “李少爷,咱们今天可不可以算是认识了?” “当然,能认识夫人这样的美人,是在下的荣幸。” 楚留香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李寻欢很显然是不知道花姑妈的厉害。不过这倒也用不着他提醒。 两人相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花姑妈眨着眼睛——她本来就知道自己眨眼睛的样子很可爱,问: “阁下为什么叫我夫人?我是哪门子的夫人?” “杜夫人。”李寻欢说。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花姑妈非常高兴。她喜欢这称呼,喜欢自己被当作杜先生的伴侣。 “有人说李少爷对女人尤其有一套,果然如此。” 楚留香忍不住说: “你是女人?” “我不是女人,是什么?” “你不是要做小胡的妈,我们的长辈吗?” 花姑妈格格地笑了,瞥了李寻欢一眼。 “原来李少爷对男人也有一套。” 李寻欢竟还微微一笑,楚留香好想把他们两个都扔到海里去。 然后他忽然发现就在大家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的时候小胡已经务实地把酒喝掉一半了。难道小胡真的是他们当中最聪明的人? 楚留香要和小胡抢酒喝,小胡不给。楚留香问: “这场宴会,难道不是你的妈设来招待我的?哪有把客人晾在一边,自己拼命喝的道理?” 小胡竟然还很委屈: “你知道这三个月来我为了找你废了多少工夫!这老臭虫竟还这么小气!” 接着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是如何地废寝忘餐,怪不得楚留香觉得他好像胡子是长了点。 三个月前,楚留香和李寻欢劫持了史天王的七艘旗舰之一,并且对满船的名流们开了个恶劣的玩笑。那次宴会,据说史天王将要参加,但事实证明他并未在船上,否则我们也可欣赏到天王跳水的英姿了。迫于事态,名流们暂且听命,此后,史天王的人得到消息,用二十多艘武装快船包围了这艘旗舰,火力全开,终于把它打了下来。 旗舰上武器配得很足,而劫匪显然是很懂行的,就地利用这些丰富的道具——从大炮枪支到宴会上的长条彩灯玻璃杯,应有尽有——给他们设置了重重机关,保卫人员们起先还以为在跟一整个连队交火。 然而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上去一看,发现船上还是没有人。两名劫匪不知何时早已从船上撤离。他们的目的原来并不是要劫持这艘船,因为史天王的旗舰虽然华丽,但目标也太大了。他们只是搜刮了一些武器和必要的物资,然后就在夜色遮掩下,再度消失。港口的船只很多,两人不断地换船,最后谁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史天王震怒;他的手下自然是拼命搜捕着可疑人员。 与此同时,杜先生那边也在动作。也在找他们。双方无声地竞赛着。幸运的是,杜先生有王牌。所以她更快一步。 ——她有小胡。有世界上最了解楚留香的人。 那么,现在他们找到楚留香了。杜先生要说什么? 楚留香在听着。 花姑妈笑了。好温柔好温柔的笑。好甜蜜好甜蜜的笑。 她用她染得亮晶晶的指甲,拈了一粒糖,剥开,亲手送到楚留香嘴里。问: “甜不甜。” 太齁了。楚留香点点头。 “对了,就是这样的事。” 花姑妈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蜜一般……有百利无一害的事。我们都要对付史天王,联手岂不是理所应当?” 楚留香叹口气,忍不住说: “你这是何必呢?你替她办成越多的事,她就越不能信赖你,越不能真心爱你。” 花姑妈幽幽地望着他,望了很久。 她那笑容中,忽然有点哀怨。有点发愁。 就像你家的长辈见到你不及格的成绩单时那么样的发愁。 “你们男人,一边说:女人是天生的爱的尤物,女人是为爱而生的,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已得到了爱的真谛。一边却又想要教训女人怎么爱。你说,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好像是有点。” “不是有点。是很多。非常。” 花姑妈告诫完以后,又恢复了她若无其事的甜蜜笑容。 “好啦,别谈这个了。好好喝酒吧。你和胡铁花好久没见了,应该喝个痛快。” 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又从手袋里抽出了一个起码四斤重的酒瓶。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女人! 楚留香并不跟她客气。他替李寻欢满上了酒杯,自己也满上。好酒。 可是这酒喝着不舒心。因为他的心里还有疑问。 难道花姑妈真的就是为了给他们送酒来的?她要说的事情呢? 花姑妈瞧着他。 “难道你准备答应?” “那倒不是。” 好吧,既然如此,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干脆连提都别提。可是楚留香还是好奇,他知道花姑妈不是一个会闻意而止的人。他忽然看看李寻欢。 李寻欢神色如常。今夜他特别沉默,不过这人说话本来就不多,所以倒也不能说不正常。花姑妈忽然又笑了笑,道: “杜先生早就知道你们也要对付史天王,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那有没有经过结为联盟这个步骤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们两个不在途中死去,我们总会相见的。在最后一天。” 她施施然地剥糖,举杯。用糖果下酒。 “不遗余力地找到你们,不过是因为他罢了。我这不省心的儿子……” 不省心的小胡,已经醉得一头倒在甲板上了。他喝得很快,所以往往醉得也很快。 醉倒的人,就不必回答那一系列会令人老脸一红的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很担心他?很想找到他,很想确认他还活着,很想和他再喝一杯酒。

花姑妈临走之前说:沉住气。 楚留香听了这三个字,难免摇头。他们和史天王并非意气之争,既然无气,何须沉住?他倒淡忘了在岸上的众人是如何地排斥他们,为此,他曾许多次地下定决心,要尽快地扳倒史天王,好让两人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但是,如今他们在海上。海上和陆地是截然不同的。 在海上,没有那么多价值判断。在海上,那些常常需要经历数年航程不得下船回归陆上社会的水手们,往往需要在小小的船只上解决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切需求:吃的需求,喝的需求,劳作,解闷,还有……爱的需求。 他们很少奚落楚留香和李寻欢,只当他们是两个好朋友。而且是两个最和善、最有趣、最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的好朋友。楚留香像最普通的水手一样和他们一起工作,但他永远知道在哪里能捕到最多的鱼,永远知道该怎么躲避海上的风浪和史天王派来收数的武装船只,他开解他们的矛盾,好像一位船长。他们所有人,所有船只的船长。 李寻欢替他们治病,替他们缝合伤口。港口和海上常有血腥的冲突,许多人渐渐地传开,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算肠子都流了一地,李寻欢也能给缝回去。李寻欢只会板着脸说他当然没有那么神异,求他们拿自己的命当心点,不然他就不给他们上麻药。大家听了立刻噤若寒蝉,都很怕他。 但他们还是觉得他神异。 只有楚留香见过。见过许多次。 许多次,垂死的伤者在剧痛中用力抓住他的手。李寻欢把脸凑近死者的脸孔,仿佛要吻他。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他听取了他们的遗言,然后从桌上拿起手枪。 他动手术的时候,桌上永远摆着两样东西,医疗器具和枪。 伤者永远地安睡了。李寻欢抬起头,见到楚留香在外面,说: “他说不想后半辈子只能用半截身子在地上爬。我不过成全他罢了。” 伤者永远地安睡了。 两人在海面上倏忽来去。许多船只为了抗拒交保,就号称自己是被楚留香给劫了。楚留香竟变得好像可以一天内同时出现在二十多个地方,他成了海上最传奇的大盗。不觉之间,过了许多年。 四年。 四年过去,楚留香已经在海上给晒得黑黢黢的。他在享受海上的风。海鸥群起,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连忙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真怕这些扁毛畜生往他的酒杯里拉屎。 海鸥,其实是海上的另一位主人。它们占据这片汪洋的历史比人类更悠久,也远远久过史天王。有经验的水手,总要和海鸥打好关系的。 这时候,一艘小艇靠近过来,他认得这是海上的好手张三。张三攀着绳梯上来,双脚还没落到甲板上,嘴巴已经迫切地动开了: “香帅!行行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尊夫人?” 楚留香一口酒差点呛出来。 “尊夫人是谁?哪里有姓尊的?” 张三瞪眼道: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儿,咱俩也是老朋友了,我这里十万火急,现在有个兄弟,必得是你家那位李少爷才能救。快帮我找到他!找到了你还是香帅,我给你烤鱼吃。” “找不到呢?” “那你就是老臭虫!” 小胡也跟着爬了上来,攀在绳梯上,只露了个头。楚留香一杯子掷过去,被他一晃脑袋,稳稳衔住,将杯中酒吸入喉中。 楚留香叹口气: “怎么哪儿都有你?” 张三快用眼睛把他给吃了。 说起李寻欢,上次见到他还是四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他的行踪比楚留香莫测多了,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被大家请来请去。因为这片汪洋总是动荡,自从香帅的大旗和史天王分庭抗礼以来,病人和伤者更变得太多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给张三听,岂料张三忽然笑了。 “这倒不是难事。”他从衣服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楚留香。 原来这小子早就准备好了,在这儿等着他呢。 楚留香苦笑着接过那张纸,展开来却是一张海报。 音乐会的海报。 举国闻名的美人、才女,小提琴家林诗音小姐。就要嫁人了,嫁给新任的工部侍郎龙啸云。 在婚礼之前,她要最后一次,展开一场盛大的全国巡演。 月港站的演出,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