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当作电灯胆
武侠播客专栏第一篇:游侠与刺客的史记。
系列第一篇,当然要开宗明义,先来讲一下何以想做这么一个栏目。 这栏目的主题是跟着古龙读武侠。古龙是武侠小说家,但杂文也写了不少。此人好交际,爱在小说里编排朋友,也常受命给他的编辑朋友们做点豆腐块以填天窗之用。杂文在世上的几种豆腐块文章中是最难写的,古龙常说他有时候烦恼到恨不得像乌龟一样满地爬,可惜爬上高速路也没用。有一次倪匡问他:你为什么写不出稿?他说他心情不好,倪匡又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说,因为我写不出稿。 杂文之难,难就难在一个“杂”字,古龙的杂文结集,标题一总地叫做《谁来跟我干杯》,前面的几篇以“不是”为题的文章简直不知所云,基本上是随便翻开词典找一个词就开始瞎掰,掰也掰不了几百字,盖因题目太随意,而灵感这东西又偏偏像是感冒时的鼻涕,你找着了纸,又偏偏打不出喷嚏来了。后来他多少有了点经验,不再大谈幸福、音乐、自由、不幸、张彻……这类太深太广的命题,而是在几个大题目下从小处着手,写出来的东西就好看多了。这几个大题目总的来说有三种。第一种是吃的,台北的小吃。我这不是美食栏目,就不介绍了。 第二种是他身边的人,这些人往往也都是他爱编排到小说里的人。比如那篇著名的《牛哥的三奇》。 第三种,是谈武侠小说的,有夫子自道,也有对武侠小说这个类型的理解。古龙是一个致力于求新、求变、求突破的作家,看他讲概念很好玩的。本专栏的底本正是他所作的系列杂文:《谈我看过的武侠小说》。顾名思义,当然就是讲他看过的武侠小说。一个或许比较反常识的事实是古龙的阅读量相当之大,他看过的武侠小说,就是一部武侠小说简史。我不是要做史官,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作家一起看看闲书,就是这个栏目的由来。
开场第一部,先讲史记中的两篇列传。世人探究武侠小说的缘起,有种说法是自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我国历史既然很漫长,大家做学问也总有种毛病,老想开百年、甚至千年老店,但古龙说他不赞同这个观点,他说: 因为武侠小说是传奇的,如果一定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古龙的意见是:《史记》不是小说,所以即使它的部分篇目带有武侠色彩,也不能算武侠小说。就像明月可以照亮,但你因此说它是个电灯胆,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这观点我不同意,所有他可以称之为“学术观点“的东西我基本上都不同意,但这不妨碍我对他的喜爱,毕竟我是想和古龙做朋友,又不是想和他的学术观点做朋友。 司马迁和汉武帝同时代,这书是公元前的作品,前前后后写了十四年。讲了帝王将相,也讲了平民百姓,讲了上古时代的先贤,也讲了他身边的人和事。在选择他的传主和挑选史料上,司马迁有惊人的举重若轻。在他以前,没有人想过普通人也该被记住。 几乎是同一时代,在西方,也有人做和司马迁同样的事,他就是作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荷马。 荷马的史诗虽有史料价值,依然被归类为文学作品,司马迁的史记虽有文学价值,依然被归类为史料,原因是多方面的。政治、出身和信仰的不同,影响了两位作者接触史料的方式。而立场的不同也影响着后人看待这两部作品的方式。文学家看它们是文学作品,历史学家看它们像史料。 荷马是个盲眼的游吟诗人,他所吟咏的歌谣,是从远古时代就口耳相传着流传下来的。司马迁是世袭的史官,受我国史官文化的熏陶,他能接触到大量的文书资料,并学习用传统的方式来整理、归纳和在君主制的框架下合理地评述它们。但这不能说荷马对待史实的态度就比司马迁更不严肃。司马迁也经常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去搜寻资料,比如他曾到韩信的故乡去,向乡人们听取了他年轻时的事迹。 以我国古代的史学观念来看,中规中矩的史料应该是像《左传》、《春秋》那样,不要说作品就是写在竹简上,连作品本身的气质都很像竹简,一条条的,非常森严和简短。与之相比,司马迁作史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他的文学价值。 有读者认为史记像历史小说,因为情节的传奇而存在着大量疑似虚构的部分。其实并非如此。传奇是什么,就是“流传下来的前人们的奇事“,史书是前人事迹能得以流传的重要载体,所有传奇都是从史料中来的。不管这史料是一手或二手的,出于庙堂的史官,还是民间的诗人,抑或村口树下乘凉的老太太。 写一部划时代的纪传体通史,不是作论文。司马迁有时候不会直说他史料来自哪个房间哪个架子哪一篇哪一目,这样会破坏文本的韵律,但他会用隐晦而巧妙的方式点出来。项羽英雄末路,率领最后的那八百兵卒,深夜突围时,有一段记载: 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项羽死后,尸身被人争夺撕裂成五块,五个得到尸块的人都因此封侯,赤泉侯杨喜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家族一直延续到武帝时候,第四代杨敞就是司马迁的女婿。可见霸王自刎乌江的事迹,应当是他从女婿口中听来的。 杨敞不是事件的亲历者,事迹流传了四代当然也会走样,即使本来是事实,传了四代也会变成故事。何况杨喜本身的视角就极其有限。我举出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荷马接受和处理史料的方式,司马迁也在使用,二手资料的价值,史学界有长期的纷争,但这绝不是虚构的。他治史的态度极端严谨,而一部史书的文学性与史料价值,从司马迁手中得到证明,他们也不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关系。 荷马也一样,他可能没有条件接触到更可靠的文献,但庙堂之高的史家们,也没有条件接触民间流传的那些壮美的传说。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断然地说,这两部作品,谁是史料,谁是小说,我们只能发自内心地为人类拥有这两部伟大的作品而会心一笑。 史记无疑是有文学价值的,而且有两种极其惊人的贡献。第一种是美学上的,司马迁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家。我们说,杂文难在杂,那么散文就难在气。古龙的小说经常写得像散文,如果是散文,那就是很好的散文,就因为他有这股气。司马迁的散文给人以美的享受。其实他当然可以像左传那样地写史记啦。 我给大家把同一件事情各自念一段。这是鲁庄公三十二年,《左传》的记载: 初,公筑台临党氏,见孟任,从之,閟,而以夫人言许之,割臂盟公,生子般焉,雩,讲于梁氏女,公子观之,圉人荦自墙外与之戏,子般怒,使鞭之,公曰,不如杀之,是不可鞭,荦有力焉,能投盖于稷门,公疾,问后于叔牙,对曰,庆父材,问于季友,对曰,臣以死奉般,公曰,乡者牙曰,庆父材,成季使以君命命僖叔,待于针巫氏,使针季酖之曰,饮此则有后于鲁国,不然,死且无后,饮之,归及逵泉而卒,立叔孙氏。 八月,癸亥,公薨于路寝,子般即位,次于党氏。 这是《史记·鲁周公世家》的记载: 三十二年,初,庄公筑台临党氏,见孟女,说而爱之,许立为夫人,割臂以盟。孟女生子斑。斑长,说梁氏女,往观。圉人荦自墙外与梁氏女戏。斑怒,鞭荦。庄公闻之,曰:“荦有力焉,遂杀之,是未可鞭而置也。”斑未得杀。会庄公有疾。庄公有三弟,长曰庆父,次曰叔牙,次曰季友。庄公取齐女为夫人曰哀姜。哀姜无子。哀姜娣曰叔姜,生子开。庄公无适嗣,爱孟女,欲立其子斑。庄公病,而问嗣于弟叔牙。叔牙曰:“一继一及,鲁之常也。庆父在,可为嗣,君何忧?”庄公患叔牙欲立庆父,退而问季友。季友曰:“请以死立斑也。”庄公曰:“曩者叔牙欲立庆父,柰何?”季友以庄公命命牙待于针巫氏,使针季劫饮叔牙以鸩,曰:“饮此则有后奉祀;不然,死且无后。”牙遂饮鸩而死,鲁立其子为叔孙氏。八月癸亥,庄公卒,季友竟立子斑为君,如庄公命。侍丧,舍于党氏。 什么叫散文?散文如歌如诗,好的散文,念出来如行云流水,口舌生香。左丘明毕竟不是文学家,我们不是在要求他,但由此得见司马迁的行文之美。此外,事情虽然是一样的,但他给人物的行为、心理,做了剖析,这些剖析入情入理,让我们马上感到,古今同心,古人并不是另外的人种。这是他的第一大文学贡献。 第二大贡献是文体上的。 接受过义务教育的都知道,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纪传体有什么好?我们先看它有什么不好。史记之前的史书都是编年体,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因为以历史事件为主体,那么时间就是很好的锚点。相比之下,纪传体丧失了对历史发展的整体观察,容易让人陷入一人一事的漩涡中。可它同时也脱离了时间锚点的束缚,自由地讲述人的行动。有人说能够抛开事件去讲述经济和社会生活状况也是纪传体的优点,其实不然,讲经济和民生有年鉴派,编年体并不是不能解说经济和民生的。 实际上纪传体在记述历史上唯一的优点就是好看。从史记开始,历史不再是事的集合,而是人的集合。编年体的时代,人是事件发生的载体。可是在纪传体的时代,事是人与人欲望、野心和梦想所激荡冲突造成的后果,也就有一个隐含的意义,那就是随着人心的动摇,事情的面貌也就有了千万种可能性。这就让历史不再确定无疑,而变成了种种巧合汇集的河流。古龙的小说尤其适应于这个特点,他的小说人物大于故事,有某种情节,只是为了要展现人物的某种方面。比如李寻欢被污蔑为梅花盗,其实究竟是梅花盗、梨花盗、杏花盗都无所谓,梅花盗采的是花、是国家机密文件还是蟹堡王配方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要勾勒出一个人在长途跋涉之后,来到了一个他以为是家的地方,已经筋疲力竭,只想休息,却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举目无亲……那时候,他那凄凉、孤寂的精神状态。 司马迁的文学贡献就有这么大。第一次,中国的文献中出现了人的身影。以至于后世要写人的故事,脱不开史记的影响,即使他们自己没意识到。 小说是什么呢?野史稗言叫小说,它并非是排斥真实性的,最多我们可以说它们的真实性难以证明罢了。史记的年代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小说,更没有什么类型小说的概念,但史书正是小说最早期的实践。司马迁的观念和技巧,乃至他的审美取向,无疑深深地影响着后世的小说家们。 小说为什么是人的小说?为什么历代的小说们都是这样的基本结构:首先有一个主角,也可能好几个但没有特别多的,基本上是一两个吧。其次有一段赞语,来评价他的人生。最后有围绕着他的许多事件以塑造他的形象。这些事件往往有详有略,以戏剧冲突的刺激性来划分其篇幅。 是因为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要是没有司马迁,没有讲人的习惯,只有说事的习惯,那么现在大家看的最精彩的小说,估计也就像梁羽生那样,首先,出现了一个人物,你以为他是主角,没想到是炮灰。炮灰的死引出了另一个人,你以为主角终于出现了,可是他竟然还是炮灰,就这样一炮连着一炮,烟尘千里,硝烟还没散去,你已经给他呛死了。 史记所用的人物塑造的技巧,一招流传两千年都还未用老。《游侠列传》说: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这夹叙夹议,再用罗列人名来营造一种世事沧桑之感的手法,到儒林外史也还在用。比如第五十五回,《弹一曲高山流水,添四客述往思来》: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婚、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往下就花了两章的内容来罗列人物,一列就列得我哇哇大哭。小说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实际上它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摆出来列在那儿吗。为何却引得人心有如此之多的感伤呢。 我们可以看到,史记非但对武侠小说有开创性的贡献,实则它对所有中国人物小说都有莫大的贡献。因为它并没有标榜自己是小说,就否认它的贡献,这显然也是偏颇的。
古龙选了《游侠列传》来解释武侠小说的缘起,我把《刺客列传》和《燕丹子》也放了进来。因为游侠和刺客,正是武侠小说的两种经典形象,正如名门正派和魔教。这也是司马迁为我们塑造的两种经典形象。 我愿意和大家一起读一读游侠列传的序言。 《游侠列传》虽不是武侠小说,却有武侠之气。开头第一句就说得好: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单是这句话,就常常被后世的武侠小说引以为格言。 韩子,就是韩非子。这句话出自《韩非子·五蠹》。五蠹,就是五种社会的蛀虫: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和商工之民。其中的带剑者,佩戴刀剑的人,就是游侠和刺客。韩非子说,学者们用他们的思想武器来对抗法令的束缚,而侠客们直接用武力去触犯国家暴力机器。他对此二者都不赞同,可是世俗社会中却往往只称赞学士,而轻视了侠客们的力量。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着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那么,假如是像以学识成为卿相,辅佐君王,功载史册的大学者,那我们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季次,又叫季况,姓公晳,名哀,季次是他的字。原宪就是子思。两人都是孔子门下的弟子,一生不仕,过着清贫的生活。 子思性格狷介,非常高傲。子贡曾经对子思说:“嘻!先生何病也?”,就是说,他问子思:蛤蛤,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原宪仰而应之曰:“宪闻之,无财之谓贫,学而不能行之谓病。宪,贫也,非病也。” 他回答说:我听说,没有钱叫做贫穷,一边学着人生的种种大道理,引以为是,另一边却把它当放屁不去践行,那才叫做有毛病。我只是穷,可是并没有毛病。 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两个人,死了有四百多年了,可他们的追随者源源不绝。现在的游侠们,他们的行为虽然放荡出格,不为公序良俗所容,然而他们说话诚实、行为果敢、看重自己的诺言、为了人生的信念,敢于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扶危济困,即使赴过汤、蹈过火,也不夸口自己的贡献,不肯炫耀自己的光彩,他们的行为,多少也有值得我们称赞的地方吧。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世人因为游侠们通常社会地位低下而看不起他们,可是人生的逆流,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就像当年虞舜曾在粮仓里被父母和弟弟合谋烧死,伊尹当地位低贱的厨师,傅说服过苦役,吕尚在棘津,也就是盟津,度过了几乎终身的不得志的岁月,李白的《梁甫吟》说:“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说的就是他的事。 管仲下过死囚牢,百里奚曾经替人放牛,孔子也曾经困于陈蔡之间,饥肠辘辘。这些人,都是学者们所称赞的伟人,依然有困于命运的危难,何况大家都是普通人,生活在并不安稳的年代,他们即使过得不那么光鲜,又有什么可以苛责的呢?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这个鄙人可并不是鄙人的谦称,我也不是个谦虚的人。鄙人的意思是粗鄙的人,也就是红尘俗世中的我们这些普通人。俗人们说:哪有什么仁义,有利可图的就是好的。所以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而周朝的天下依然坐得稳稳当当。盗跖、庄蹻是凶残的强盗,门徒却用“盗亦有道”来歌颂他们的道义。所以说,小偷杀头,大盗封侯,封了侯,你就能定义什么叫仁义。这话有道理。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现在的学究们,认死理,与世隔绝,他们对人生的感触,哪里比得上那些混迹红尘之中,与世浮沉,历遍沧桑而成为传奇的人呢?出身卑微的人为卿大夫们看不起,被认为是没有性格,愚蠢,贫穷,生来要被统治和奴役,可他们却能重信义、不怕死,他们的人格是高尚的。所以读书人们在困窘之间,和这些人交往,他们交往到的,分明是一些贤能、豪迈的人。假如我们真的让那些乡间的游侠和季次、原宪这样的伟人来比较身份和地位,比较对社会的贡献,他们当然是比不上的。可世界上少不了这样的人。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古时候的平民侠客,早已无从得知他们的故事了。在近代,有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王公贵族,借着权势招揽天下贤者,在诸侯间名声响亮,他们当然也可说是贤德的人。这就像顺风呼喊,当然会让人感到更洪亮和清楚。可是那些市井之间的侠客们,艰苦、诚恳地做事,渐渐地闻名于天下,这要困难得多了。然而儒家、墨家,对这些人很排斥,不在自己的文献中记载他们的事迹。先秦时代,平民出身的侠客的事迹早已湮灭无存,我对此感到深深的遗憾。我听说,汉初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虽然经常触犯法律,然而他们廉洁谦退,他们的道德是高尚的。他们的名声不是假的,也没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地恭维他们。至于那些结党营私,以暴力欺凌弱小、肆意妄为的人,游侠们也不齿和他们为伍。我常对世人把朱家、郭解这样的侠客和那些暴徒混为一谈而感到难过。 这篇序言,堪称是武侠精神的解说。侠客不光是说会打架的人,要这么说,当世第一大侠客是原子弹。 侠客,是一批布衣,他们或许饱尝命运的苦厄,可是依然能急人之急,诺言称信,不爱名利,天下为先。 《游侠列传》写了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五位侠客,刺客列传也写了曹沫、专诸、聂政、豫让、荆轲五名刺客。 这五名刺客都为自己的主君献出了生命,他们的主君可能并不是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荆轲的主人燕丹,更是公认的缺心眼儿。但司马迁说: 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他把自己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写这五个人,他们的刺杀有成功,有不成功的,可他们都贯彻了自己的志向,没有退缩和害怕,也没有后悔。这又是武侠精神的第二个方面,一个认死理、尚血气的方面。更暴力的方面。这种暴力,与其说是刺杀行为的血腥之暴力,倒不如说是刺客们的坚强意志中所贯彻的一种精神的暴力。他们甚至连成功都根本不稀罕:已成仁,何必成功?这是与我国的一种唯利是图的世俗精神背道而驰的,也是对它所作的深刻的讽刺。 游侠列传和刺客列传,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道德性和讽刺性的根骨,至今仍是武侠小说的脊梁。没有对道德的思索和对世俗的讽刺的武侠小说不值得一看。 但是古龙更进一步,他有时候连武侠小说本身都讽刺。有时候连讽刺武侠小说这件事都讽刺。 接下来我们谈谈《燕丹子》。作者自称是燕太子丹的门客,写下了荆轲刺秦王的始末。它的写作时间有争议,大体上在秦汉之间,是一部相当完整的汉人传记小说,共有三卷,本来已经亡失,编四库全书的时候纪晓岚实在喜欢,私底下抄了一本,传到如今。古龙说史记不是小说所以不能作武侠小说起源,燕丹子倒确实是小说,而且比唐传奇都还早得多。 这个故事犹如慷慨悲歌,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注脚。它不仅在于让荆轲刺秦的整个前后行为逻辑更加顺畅了,而且也塑造了极其独特的人物形象。燕太子丹在这故事里和个疯女人似的,她和荆轲互相给了彼此三种考验。荆轲要黄金、要千里马、要美人。是在考验她能否为了自己的目的付出金钱、有钱也买不来的稀世奇珍,还有什么稀世奇珍也换不来的宝贵的爱情。 此三者,都是人生之大欲。燕丹本来已经有了,却能为了刺秦统统舍弃。她舍弃的方式是超乎常人的决绝,正常人其实也根本不会舍弃,在这种关头,大家其实一般情况下想的都是怎么卷钱跑路。可是燕丹奉献和摧毁了自己的一切。黄金,打了水漂,千里马,剖了心肝来吃。美人,剁下她的手来。她在给出答案的同时,也在考验荆轲的心智。非有极端强韧的精神不能承受她的考验。不过荆轲正是她想找的那种人,那种在被秦王砍断两手,坐在铜柱下面等着比死还悲惨的命运降临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人。 燕丹虽然不在《刺客列传》中,但她森然的面目,确乎是一位披发跣足,咬牙切齿的刺客。 刺客列传讲的是先秦时代的故事,其实汉代的刺客一点也不少,但刺客属于先秦,游侠属于汉代。汉初的政治倾向,决定了游侠风气的盛行。这一类任侠人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四公子们供养门客的历史。鸡鸣狗盗之徒纷纷投到这些养士的大贵族门下。这一类群体的散漫活动体现了社会制度的松动,但正因为他们是为了一口饭吃就任其驱使,所以只能说是食客,还称不上游侠。 汉代才有游侠。他们虽然还是会为了一口饭做各种各样的事,杀人越货,结党营私,霸占市场之类的事情是很常见的,但他们不再有主人了。有时候奴隶的精神生活不见得比自由人更悲惨,他们只要尽量避免遭受肉体痛苦,并且听从主人的命令就行了,但这些无主的游侠们,不得不开始思索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虽然以现在的史学眼光看他们是一个群体,但当时,他们一个个都是孤立的人。把他们的形象从文学角度做了固定的,是史记,塑造游侠形象,给游侠一词下定义的人,是司马迁。时代的气质影响了他的人格,而他的文学气质又影响了时代的人格。 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迁自己也是有深深的武侠色彩的。他在《报任安书》中说: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这是一个已在世俗的彼岸的人,向着人间发出的呼喊。他决心做个倜傥非常的人。这是武侠气质的根芽。
我们说,司马迁对人生的审美和要求是“倜傥非常“。如果我们在一个没有唐宋元明清的平行世界,没有刘邦项羽,没有三国争霸,我们把史记看作是一部小说,那么郭解、朱家就是他的主角。 如果我们这个平行世界里,玉娇龙、张丹枫、楚留香、黑珍珠,都是真实存在的,武侠小说竟都是传记,那么主角就是他们的传主。 那么我们用这个倒悬的眼光来审视司马迁的人物。世上有那么多任情恣肆的大人物,司马迁为什么选择朱家、郭解来当他的主角呢?他们两人其实都出身低贱,很穷,一个经常窝藏逃犯,另一个自己就是逃犯。他几次说郭解这人其貌不扬,嘴巴也笨,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值得写的呢?可是司马迁偏偏就认为他们就是那“倜傥非常“之人。他一定曾从这书写中得到过安慰。史记如果是小说,就是给普通人的小说。史记如果是传记,就是为普通人所作的传记。它不属于帝王将相。它属于我们。 就像我不同意古龙,小听众们也可以不同意我。但这不妨碍大家受一回我的招待,来在这个读书会中,我们在一部不是武侠小说的作品中读武侠,就像月亮虽然不是电灯胆,但月下独酌和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枯坐相比,确实不太容易把酒喝进鼻子里。 从前的几期播客都有片尾曲,其实是我用来水时长的。想了想还是不要放弃这个传统吧。我给大家挑了我最爱的生祥乐队的《有无》,是他们给《大佛普拉斯》所作配乐的其中一首。 希望大家享受最后的时刻。不喜欢我的播客不要紧,不喜欢生祥乐队我真的会伤心哦。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