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1
击倒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大,这种人类制造的仪器看上去像个十分简陋的发声器,正吱吱咯咯地对他们讲话,这声音一出口就被凛冽的寒风带走,听上去犹如絮语般模糊不清。他朝身后嘘了一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倒不因为他们听他的话,而是那收音机里传出来的讯息或许将左右他们的命运。
汽车人营地被黑暗所笼罩,就连篝火都没被点燃。战时,他们通常被要求尽量不见火光,到了晚上就漆黑一片,只有彼此的光学镜和灯带闪闪发光,曾吓坏了一个不知怎的闯进这片深山营地里的孩子,他哭着回去告诉家里山上有狼群。营地里黑暗而寂静,总统先生那沉稳的声音如游丝般飘荡在冰冷的空气之中。他以那为人熟知的亲切而又镇定自若的语气开口了。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似乎可以用他那平淡的语调谈论任何事情,就像谈论今天小麦的价格一样。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晚上,我想向你们谈点特别的事情。我们为战争所苦已经太久了,这场战争把丈夫们逼上战场,让妻子们在家里夜以继日地操劳,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而,胜利即将是我们的,可靠的盟友为我们带来了黎明的消息。我将要说的话也许会使大家非常震惊;相信我,三年前,我也一样地震惊。然而,他们值得我们真诚的感谢,在东线,我们得到了他们的火力支援,在本土,又是他们使我们的城市免于遭到轰炸……” 击倒听了一半就丧失了兴趣,他正席地而坐,长长的手臂在百无聊赖间已经拢出一个柴堆。这很容易,因为这片贫瘠的荒山上到处都是长不大的低矮树丛,也只能用来当柴火。他四处转着脑袋,说: “你们谁还有火柴?” 轮到救护车嘘他了。 “耐心点,击倒,这儿还在说话呢。” “你真觉得是在对‘你’说话吗,救护车?你瞧,他是在对他的同胞们说话,可不是咱们。而且……瞧,这个东西又坏了。” 他用一根手指咚咚地敲击着收音机的后壳,让一度沉默的它开始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击倒一向不喜欢人类的机械产品,这个初级文明由于恰好有着与赛博坦相似的物理学链条,它们的许多仪器构造都与汽车人相仿,然而又极其简陋。他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那个小小的收音机,这是之前空投物资时得到的,当时把拆包裹的大黄蜂吓了一跳,犹如人类看到孤零零的一副唇舌摆在那儿。 “这是事实,击倒。我们在不属于自己的——” 击倒完全忽略了他的喋喋不休,抬高声音向黑暗中的营地发出询问。他的声音比总统的低语大多了,伴随着收音机的电流声,总统那著名的“炉边谈话”把安逸的气氛带给了千家万户,好像他们此刻正与他坐在一起,炉火熊熊,亲切的富兰克林叔叔叼着雪茄。可是击倒还在这儿喊着: “谁有火柴?哪怕一根?好歹也是打赢了一场仗,虽然不是我们该赢的那一场,可是连根火柴也没有吗?别说觉得冷了,我的温度传感器都快冻宕机了。” 他站起来,在黑暗中的营地里走来走去,激起一片嗡嗡的私语声。其实这个夜晚,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焦躁不安,可是没有人像他一样直白地将其抒发出来。擎天柱命令大家在这里待命,在他回来之前,整个营地仿佛陷入了休眠状态,被一股凝滞的气氛所笼罩。而他本人也已经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消息了。 在一片黑暗中,救护车感到耳边传来一阵亲昵的滴滴声,这声音曾被轴心国士兵们敬畏地称之为“恐惧的雷达”,据说,听到这声音的士兵们,绝守不住他们的阵地,最大的期望也不过是保住小命而已。实际上这只是大黄蜂伪装侦察时发出的声音罢了。在这儿,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会提起那个外号,当然根本没人恐惧他,救护车更是把他当成需要特别照顾的孩子。他对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侦察兵说: “是的,我想擎天柱就要回来了。” 大黄蜂迟疑地眨着眼睛,自从擎天柱当选为领袖,还从没和他们失去联络过这么久,在他下山十四个小时以后就有流言静悄悄地传播,有人说他已经死于狂派的袭击,既然他那么——天真,如果客气点说的话,一定要寄希望与和狂派的合作。 然而,两人这样谈论着自己所担心的事情,让彼此都得到了安慰。换了营地里另外任何人,都绝不会与他展开这样平和的交谈。其实所有人都焦躁不安地恨不得给自己找点麻烦。这就是刚才他为什么没有选择继续和击倒争论,要是擎天柱回来看见营地里所有人打作一团,那可就太好玩了。不过,如果他能回来,那大家打打架不妨。 大黄蜂忽然把一段电码复述给他。他是所有人当中声波处理最强、解码水平最高的,常常截获联军的电报或雷达讯息,有时候还伪造一段假情报再抛回去。即使是现在,他也依然没有关闭高强度的感应模块,大范围地搜索着方圆数千里的电讯号。这个寂静的夜晚,对大黄蜂来说吵闹无比。 救护车把电码纳入自己的处理器,人类的电波对他来说有些吃力。然而,大黄蜂给他的并不是紧急情报,只是个从电台截获的蹩脚笑话。即便如此他也笑了。 “别担心,大黄蜂。”他迟疑地说,不确定是否要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眼。然而……“领袖如果真的有三长两短,我们都会感觉到的。所有赛博坦人都与领袖的火种有所联系。所以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哎,这可不一定!”警车说,他一直走来走去,而且甚至不肯把他的冲锋枪收起来。擎天柱独自一人离开了营地,甚至没有让他随着担任警卫,似乎让他非常懊恼。救护车很不满他在孩子面前打这种岔。 “这是常识。”他倔强地说。 “是吗?咱们两个一起经历过塞星的繁荣年代,不客气地说,也送走过许多位领袖,这事情其实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擎天柱当然是不一样的……然而,难道他就只不一样在死的时候吗?” 救护车懊恼地哦了一声,“好好巡逻去吧你!” 要是他有胡子或者头发,现在已经被自己扯光了,但实际上只有一个焦虑过分了的情感模块在不断地抛出大量运算,白白消耗能量。警车不再巡逻了,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 “咳,咱们就说说看吧,”他说,“最坏的状况是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本来不大,这本来只应该是他和救护车之间的私人谈话,可是这个问题比广播更能让营地安静,刹那之间,四周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警车,你说这个干什么呢?别吓唬他们了。” “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们一个个也只会在心里胡思乱想。” “说出来,让大家一起胡思乱想,就会好一点儿吗?” “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警车说着,瞥了远处的击倒一眼,“除了那家伙。” 击倒假装没听到这个新的话题,还在骚扰每一个人,问他们要火柴。 “他们……”烟幕迟疑着说,“他们会折磨他吗?我是说,如果狂派把他抓住了。” 警车大声地嗤笑着,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他好久没有这么做了,实际上,这是一个青少年的行为,当两队装腔作势的人马在街头约架,就尽量地发出噪音,以试图恐吓对方。“抓住他?谁能抓住他?” “我想……假如威震天……他怎么可能真心想合作!这一定是个陷阱。” “威震天也不能,孩子。”警车镇定地说,好像他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权威,而不是和他们所有人一起无计可施地流亡了数百万年似的,“他是我们的领袖,他有领导模块,无论怎样,领导模块会带他回到我们身边的。想想看:领导模块已经失落了好几十个光年,可是在地球上出现了,还指引我们擎天柱就是领袖,难道这么多年他没有回应我们的信赖吗?” 隔板忽然插话说: “地球让人惊讶。” 这是他们都同意的。在显像一号真正降落于太平洋的海面之前,他们甚至不指望这颗湛蓝的水球上会有生命,可是他们在这里搁浅了,与那漫长又无聊的数百万年的星际大逃亡不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儿发生,有过一个长老会后来它又分崩离析,曾被以为在神话时代就已遭摧毁的领导模块在这儿现身,然后为他们指出了一位领袖。 警车咕哝道: “你也很让人惊讶,哥们儿。” 两个月前,隔板独自离开营地,执行了擎天柱交给他的任务。他要这位前任的雷霆队员担任罗斯福总统的护卫。总统乘着全副武装的装甲车行驶过华盛顿街道的画面,被电视转播给了千家万户。也就是说:隔板是他们当中第一个和人类直接接触的家伙,而他对他们的评价不错;事后,总统给了他一个荣誉探员的席位。 他差不多是唯一一个对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合作怀有一丝乐观的人,因为合作起初是总统提出的。虽然所有人都因战争精疲力竭,但唯有置身狂博两派争议之事外的总统是一个合适的,提出这个建议的人选。 “就像擎天柱说的,入乡随俗。”隔板说,但不知为何做了个投降似的手势。 在这个时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想知道营地里是否只剩下了疯子。他们盼望擎天柱回来,无论他给他们带来好的或坏的消息。为了掩盖不安,他们喋喋不休,像红蓝网的那些广播节目一样吵闹。越在战争胶着的时日,那些广播就越是兴致高昂,有傻里傻气的木偶剧,小孤儿安妮,一本正经的股票分析栏目,等等,大家都想用这些琐碎填满一切时间的空白。 警车问:“怎样?我是说人类的领袖。虽然我想和什么人合作也不可能比威震天更危险了。” “哦,我想他不是领袖……” “怎么!” “他没有领导模块。” “啊哈!这就是他的名字后面没有‘prime’的原因。”烟幕说,“人类怎么能办到的呢?把命运交给一个没有领导模块的人?我觉得……击倒!” 他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能不能不要再火柴、火柴的了?我们——” 他想说“我们在讨论擎天柱的命运”,可是忽然,一团极其璀璨的光芒在营地的一角亮起。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领导模块的光辉,但即使是曾见过它面貌的人,也不免再一次为之惊讶。 擎天柱原来已经默默地回到了他们身边。此刻,他把胸板打开,他的火种猛烈地燃烧,与领导模块同辉。救护车一看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许十分激动;他曾经把他们领袖的胸口打开研究过无数次,熟悉他的那颗火种。 火种呈现出纯粹高温的湛蓝色。擎天柱用他锯齿状面轮胎化成的扁扁的手指,取下了一簇火焰。他轻轻地凑近它,吹了吹,等待着高热的火焰在秋风中冷却,变成烛火似的橙红色;否则,一旦挨近可燃物,还没等篝火燃起,就要将它们碳化了。 他垂下手指,让火焰在指尖洒落,篝火点燃了。 隔着明灭的火光,击倒吃惊地望着他,擎天柱只是镇静地回望。随后,整个营地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他回来了!” 擎天柱可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所有人是如何忧心忡忡、怀着巨大的恐惧盘算他和整个博派的未来。烟幕看上去像是想要扑上去拥抱他,但大黄蜂比他更快,他连这两步的距离都无法忍受,向前猛然一扑变形成跑车,几乎是撞进了领袖的怀里。擎天柱耐心地回答着他嘀嘀咕咕的一连串问题。 “我很好;路上的虎子不多,没有被它们发现。”他顿了顿,笑了,“也不堵车,大黄蜂。” 营地整个地活了,所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给围了起来,并且有无穷的话要说,擎天柱一一耐心地回应,不管它们听上去有多无聊。战时他常常叫大家尽量扼要地做简报,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可以仔细地听他们每个人说什么。他刚刚经历了三十六小时的连轴转,回到他的人们身边,让他感到非常安慰。 警车在这种场合下总是主持公道的那一个,他分开人群,并且说:“好了,好了,让我们把他还给救护车吧。老救,你得从头到尾地仔细扫描他。” “遵命,长官。”救护车说,虽然他和警车是平级的,年纪也相仿。但这会儿他们都太高兴了。他起身走到擎天柱身边,重新坐下,不知是因为篝火,还是领袖终于平安无事地回到他们身边,竟然有了一种篝火野营似的惬意感觉。 “你知道火种不是个大号打火机,是吧?” 擎天柱望着大家,他们默默地用柴草取火,营地里燃起了一丛又一丛的篝火,然后在兴奋的笑语和谈话声中,烘烤着身体,让因为低温已几乎停转的系统功能再度恢复起来。这儿看上去真正像个“汽车营地”,如果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话。虽然打开胸腔和取走火焰的感觉并不好受,寒风灌入令全身几乎为之冻结,而火种的热量甚至在一瞬间就令他的手指碳化了,但这样很好,他的人们需要火。 救护车抓住他的手臂,感到他电量很低,但此刻仍然努力让自己不要睡着;否则一旦放任系统进入低功耗状态,再要醒过来就是充满电以后的事了,然而此刻又实在没有这种闲暇。救护车总是知道他在担心和打算着什么,于是坐得近了一些,用一块人类士兵们用来搭帐篷的油毡布遮住他们两个。细微的电流火花在皮肤接触之间传递着,战时他们常常这样彼此交换电量,通过反反复复的抚摸和拥抱,甚至亲吻,如果有必要的话。 擎天柱的引擎终于深深地发出一声喘息,然后那种因为过度劳作而发出的不安的震动减弱了,几乎静止。在这两辆老破车之间共振的是一种单调的嗡嗡声,几乎不可被解读。 “旅程怎样?” “不好也不坏,我想。” 擎天柱说着,推开毡布,站了起来。在黑暗中,他看上去像一棵千百年的古树那样沉着。“我的朋友们,”他说,巨大的声响在整片山头回荡着。 “有关这次会谈,我不会问你们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因为我想,它们几乎是一体的:我们即将开始与霸天虎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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