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2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擎天柱的意料。他知道这对他的人们来说是个艰难的决定,无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对他发出懊恼的轰鸣,他都接受,并且做好了准备要对他们一遍遍地解释这样做的必要。他必须要让他们理解:拥有领导模块并未让他变得超凡入圣,与其说领导模块总是指引他正确的方向,倒不如说它只是提醒他不要做错的事。这么一想,事情就简单了:他不能因为赛博坦人那没完没了的争执,而把无辜的地球卷入战火。
结果,他得到的反应很平淡,预想当中的一切麻烦都没有发生。他的周围仍然乱成一团,但是那种周末聚会的愉快的骚乱。烟幕大步走过来,手里端着八杯军方特供的提纯汽油,给了他最满的那一杯。一时之间觥筹交错,警车抿去液体表面满当当的漆黑泡沫,说: “你可把大伙儿吓着啦,长官。结果,他们现在除了你能活着回来之外什么也不在乎了。” 擎天柱有点心虚地解释道: “我不得不关闭通讯设备,以防追踪……” 烟幕好奇地说,“所以你去见霸天虎们了;面对面?”擎天柱点了一下头,“威震天本人吗?他真的长得和探长投影出来的一个样子?” 烟幕是个年轻的战士,并没有与威震天面对面的经历。所以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不打寒噤,而是想起他们愉快的同僚跟对面开的小小玩笑。探长常用全息投影愚弄他的对手,有一次,他做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威震天影像,让它降落在虎子们的头顶,同时从胸腔中涌出雷鸣般的怒吼: “谁——把——我的——防冻液——倒掉啦?” 在基地里,探长几乎从来不用这项能力来取乐。投影这招很烂,很无聊,大家都承认。然而在战场上,他就是有能力让明知道对面站着一个有投影能力的汽车人的虎子们一遍又一遍地上当,在身为一个诚实正直的汽车人之外,他又是个战术欺骗的大师……直到震荡波的炮台把他整个撕碎了。 擎天柱说:“用不着怕他,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闪电般的喜悦的喊叫就几乎劈开了整个夜幕。然后爵士噌地一下就滑了过来;没人看得清他是怎么在这种不适宜滑行的、铺满了落叶和松针,泥土松软的地面上如此高速地移动的。 “哦,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快乐地喊着。 烟幕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你知道什么?” “知道睡一觉起来,擎天柱就回来了呗!”说完,他的后脑勺上又嘭地炸开一个火花。救护车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弹跳起来冲过去检查他。他咧着嘴说: “没事。……嗷!” 救护车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 “地雷把他的平衡控制模块打坏了,我想……在你回来之前,他差不多手舞足蹈了二十个小时,我们不得不强制让他休眠。” 实际上,在休眠当中,爵士的脑模块仍然陷落在被救护车大卸八块的梦境里,不断地高叫着:“老救!你不会让我后半辈子都这样口歪眼斜地过吧?”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爵士插嘴道。救护车斥责了他: “你知道怎么让自己看起来‘好了’吗?就是不要这么多嘴!” 擎天柱一直保持沉默,忽然开口道: “爵士,刚才的话你没有听见;我们要开始和霸天虎的合作。” 爵士一句话也不说,仰着脑袋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让救护车在他后脑勺上动土,他不断地收缩着光学镜的孔径,可是一点润滑液依然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两人之间有片刻难挨的寂静,但爵士最后还是说: “是,长官。” 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挤在擎天柱的周围,即使他面前的只是一团很小的篝火。仿佛他们的领袖就是篝火本身,令人温暖。救护车碰了碰他: “说说你这三十六小时是怎么度过的,嗯?” 擎天柱叹了口气:“开车。” 刚刚结束的会谈意义重大,与会三方都想要一个僻静而不受打扰、而一旦受到打扰,至少能让他们占据有利地形的地点。罗斯福总统提议他在1941年和丘吉尔进行会晤的地方:加拿大纽芬兰东南部的普拉森舍海湾。通过盟军的联系,英国皇家海军调配了一艘巡洋舰作为他们的会场。1940年5月刚刚开始服役的防空巡洋舰“波拿文都号”,和她的同僚们相比,在武装上没有非常特殊的地方,不过她的载重最大,能够承载两位重达数十吨的赛星领袖在甲板上活动。 擎天柱连续行驶了二十小时,期间躲过了数个虎子的侦察小队,有时候他差点被他们发现,但幸好虎子们接到的命令是一旦发现汽车人立即实施打击,这反而暴露了他们自己的位置,擎天柱便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天空中摘下来并摧毁。他终于在深夜抵达普拉森舍时,整个城镇都进入了戒严状态,海湾被清空和封锁,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巡洋舰上的灯光,和站在舰艇侧面,几乎让它发生倾斜的威震天的身影。 对方反而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当时,他正低头和一位工作人员说话,对方请求他老老实实回到船舱里不要乱动;这是在礁石遍布的浅海,一个三十吨左右的物体来回移动,可能会令船只遭到不可修复的损伤。虽然这点浅水对威震天来说可能只是溪流,他们却还要保护船上两位大人物的安全。 威震天不悦地呼噜着。擎天柱很高兴不必在第一时间迎接他的目光,而令自己来开启谈话。 他在舰艇前方四百米处变形,把那个工作人员吓了一跳,而且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呐喊:“我的妈呀,又来一个!” 实际上不是一个而是六个;留在岸上的威震天的卫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位汽车人领袖,瞬间变形并用枪口将他团团包围。擎天柱满不在乎地用手臂挡开它们,犹如在森林中拂开树枝。 “威震天,你的队伍应当有礼貌一点。” “而你是单刀赴会吗,领袖?” “不是。”擎天柱说。他凝望着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威震天的红眼睛。这双眼睛简直深得像个血盆大口,可以装下世间所有的野心、贪婪和欲望,穷尽地球在这渺茫宇宙中的从尘埃复尘埃、数百亿光年的短暂生命,也酿不出这样的陈酒。 “我来,是为了请求合作,如果你爱听不一样的措辞,我也可以说:我来请求你的支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盟友。帮助我,威震天。” 威震天的脸上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擎天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听到一阵足以把整个普拉森舍惊醒的笑浪,可是这笑容竟然是无声的。 “你哪儿来的权力要求我对你这么好,领袖?” “领导模块赋予了我尽力让世界变得更好的职责。你也是一位领袖,威震天,你也应当为此努力。” “我,霸天虎的主人!干嘛要听汽车人的歪理?” 擎天柱在一整排手举煤油灯的工作人员的领导下,踏上舰艇。他没有费过多的心思应付威震天,其实,现在最应该注意的是不要踩到这些小小的人类。他只是随口说道:“原来你已经对从前的愿望不感兴趣了。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别的角度。” 在篝火边,钢索瓮声瓮气地说道:“你总是猜测别人有善良的愿望,擎天柱。可那是威震天!他有的只有野心,我敢打赌他一从装配线上下来就想要征服宇宙,这是某种变异,或者震天尊那个叛徒用某种邪恶的方式影响了一批幼生体,让它们的火种从根本上起就被污染了。” “那么,震天尊是被谁污染的呢?” 爵士躺在救护车的腿上嚷嚷着。他可能本来不想嚷嚷,但平衡模块受损带来的头晕目眩让他整个儿混乱了。钢索简单地跳过了这个问题: “去你的,别打岔。” 然而,烟幕却对这个话题报以窃笑。“我想答案其实很简单……擎天柱,你也听过他们的广播,对不对?” 他注意到所有人都看着他,便局促了起来,来回转着脑袋,“怎么了!大家都听过,对不对?声波的那些电台,有时候会有威震天的演讲,他讲过自己的身世……我知道,警车肯定听过!” 警车发出被背叛的嚎叫:“我只是!只是听听歌……” 地球对赛星人来说不过是小小一隅;声波可以很轻松地把他的电讯号覆盖到本星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除了磁流混乱的南北极点。他没有很多时间打理这个电台,绝大部分时候都给柏林广播公司代管,但确保被转换成汽车人能够解析的波段,这样,每一个汽车人只要想听就都能听到,不需要借助人类的玩具匣。那个电台一天二十四小时喋喋不休,绝大部分时候放的不过是希特勒的胡言乱语和假模假式的胜利口号,但也有的时候,声波会放一点家乡的乐曲。 爵士又吵吵起来了,而且手脚并用,在黑暗中挥舞着,“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高保真音频解码模块的是我,不是声波那个狗娘养的!” “嘘。”擎天柱轻声警告了他。爵士从人类那儿学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骂人话,他觉得都比赛博坦的好用,但此刻只好改口:“好吧,那个……那个……算了。我收回,声波不是狗娘养的。” “得了吧!你那些吵吵嚷嚷的爵士乐,我只要听打头的一个音符,就从脑模块的每一个元件开始异响过热,一直震动到宇宙管里,润滑液要比平常多消耗三倍!我受不了你的品味,如果那能叫‘品味’的话。总之,还是来点撷天萃的轻柔、舒缓的古典乐章,那才叫休息呢。”他说着就哼唱了起来。“嗡……达拉……嗡……达拉……” 即使是和他在音乐品味上有相当大争执的爵士,也没有阻止他沙哑、难听地唱歌,这是赛博坦的乡谣。 有时候,威震天也在电台向“霸天虎们和全世界有意弃暗投明的塞星同胞”说话。他是位出色的演说家,往往能用一两句话就和听众们拉近距离,而且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去。“我是个矿工,”他明明白白地说过,“和那些一直高高在上,通过长老会操纵自己同胞们的人不一样。我一出生,就在黑暗的地下矿井里,我此生的使命,就是挖,向下挖!挖煤炭,挖石头,把每一方土块都翻过来找能量矿,一直要挖到死为止。起码制造我们的人是这样设计的。” 威震天说的话也许半真半假,但非常有感染力。他说他“不想邀请朋友们到那个矿井里坐坐哪怕一秒钟,因为这样他们就将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狱,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的朋友,对不对?只要把敌人踹下深渊就行了,那正是他们该待的地方”。他矛头指向的是汽车人的前任首领御天敌,因此御天敌曾下令汽车人们不准收听敌台,不过大家还是偷偷地听。 威震天对御天敌的指责曾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不过后来长老会还是原谅了他,他们不得不这样——因为实际上别无选择,如果御天敌犯了罪,同意他主张的所有人都是共犯。1930年,在数百万年的流浪之后,塞星人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点,初步的地表覆盖探索显示,地球的大地之下,掩藏着几乎无穷无尽的丰富能量矿藏,正如曾经的赛博坦一样。可是这并非一座无主的房屋,于是,塞星长老们想要与人类政府们做笔交易,用塞星先进到让这个初级星球难以想象的魔法般的技术,交换一点点能量,一点点让他们能重新启动方舟,回到赛博坦并重建家园的矿藏。 长老会对胡佛总统印象不错,认为他异常地慷慨。事实上,从前一年开始,胡佛领导下的这个国家就已经百病缠身,而总统本人却还做着一些癫狂的美梦。 赛博坦人的到来无疑是这个梦里最美的一段。交易非常成功,双方积极地合作起来,并且由八面玲珑,最擅长与外星种族交易的御天敌来打理相关事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向长老会提出要“增加人手”。 “我不懂你的意思,”长老之一的引天行困惑地说,自从来到地球以后,他感到迷惘的时刻越来越多了,“火种源之井已经干涸,我们——我们没法再有新生命了。” “除非你有关于火种源之井的情报?” “不,我只是说矿井需要人手。当然,钛师傅,要说这算一种关于火种源之井的情报,其实也可以。如果我们有了足够的能量,就可以唤醒那干涸的生命泉眼了。但在此之前,我的意思是说,为了在期限之内挖出足够多的矿藏,需要一些干活的人。我们可以用钢铁制造它们。” 御天敌虽然就此止住不说,但大家明白了他的意思。塞星的科技足以制造出钢铁的躯壳,再用足够的能源浇灌它,让它活过来,这方法理论上可行,称为“冷铸”。冷铸法从诞生之初就被束之高阁,因为人们始终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冷铸出来的造物是否有火种? 它们可以被称之为“人”吗? 威震天的答案是:是的!我们当然是人,活生生的、强悍无比的、有能力征服这颗星球乃至整个宇宙的真真正正的人。他从漆黑的矿井中脱身,带领他的矿工兄弟们加入了因一开始就反对与人类合作而分裂出来的霸天虎的队列。只用了几年,他就攫取了一切权力,而以“威震天大帝”的身份耀武扬威起来了。 然而,他似乎还没有忘却自己的过去,在无师自通地驱动变形齿轮,以飞行单位的姿态冲出地下矿井之前,那暗无天日的生涯,以及为何如此地渴望飞行。擎天柱可能没他那么能言善辩,但敏锐并不下于他,他一把就抓住了敌人的软肋——他内心深处、再深处,还未曾被贪婪腐坏的一点点天真愿望。 擎天柱常常完成一些奇迹,但这个实在太令人惊叹了。烟幕只能喃喃自语地说:“哇哦……你真的……他……他就这样被你说服了?” “当然没那么简单,不过终究办成了。”擎天柱说。他把经过略去了百分之八十,所以事情在他的同胞们看来就显得十分玄妙。黎明就在眼前了,木叶萧萧,浓重的夜色之间什么都看不见,就像他们还待在荒芜的宇宙当中。他说:“好了,汽车人们,恐怕休息时间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出发前往华盛顿。” 爵士的笑容凝固了,但还强撑着问道:“告诉我你不是打算马上出发?呃……我是说,你太累了,不是吗?我们到明天早上吧!而且到明天早上,我就好了,呃,我是说,我的平衡模块……” 他不肯直白地说,他在一瞬间感到极度的恐惧。他当然知道救护车不是万能的,睡一觉也不可能对事情有什么帮助。而且一路上他们抛下过许多朋友,现在也轮到他了,这都是早已被习惯的事情。可是,他依然紧紧地抓住擎天柱,请他第二天早晨再出发。 他不知道真到了明天早上要怎么办,再请求后天出发吗? 整个营地已经因为擎天柱的指令而行动起来了,大家拖出擎天柱的车厢来。这东西因为不能随主人一起变形,因此长久以来只是就这么丢在这儿,当作营房。现在他们把它清理出来,让爵士待在里面。爵士显然松了口气,但他还是语无伦次地保证道:“明天早上我就好了。” “睡一觉吧,我给你把时限放宽到后天,怎么样?” “到那时候,长官,我会精神得能一拳打飞一个虎子。” 擎天柱微笑了:“那就全靠你了。” 爵士还想再说什么,但救护车已经悄无声息地短接了他的线路,强制他进入休眠状态。与其说到后天是给爵士的期限,倒不如说是给他的。显然,擎天柱在使唤人上越来越娴熟了。 他把病人在车厢中安顿好,自己也靠着车厢壁坐了下来,在一片电力缺乏的黑暗中,终于开始读一小时之前擎天柱塞给他的一段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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