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3

1932年8月,奥利安·派克斯离开了公用电话亭,回到街边。这是华盛顿那闷热、无精打采的夏日。派克斯还是第一次来到首都,但他感到这儿甚至比他位于内华达州的老家更加荒凉。

这可能因为他并不是来玩儿的,也注定不会在首都落脚,所以理应吸引这样一个年轻人的那些酒吧、舞场和宏伟的景点全没被他放在心上,何况那些令世界惊叹的伟大建筑:杰斐逊纪念堂、海军陆战队纪念碑、圣母无原罪堂……此时都还没有建成,国家档案馆所在的区域现在只是一片杂乱的市场,充满了卖苹果、牡蛎和鱼的小贩的吆喝声,肉案的摊主在架子上挂好了一整排刚刚宰杀的兔子。 人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难以解决的问题,顾不上其他人。派克斯已经开始觉得想家了,和“远征军”一起来到华盛顿从一开始就是个荒唐的决定。理论上,远征军的成员们现在都已经成了他的朋友,但和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话说。他们本可以谈谈未来,但那个未来越来越渺茫,于是所有人都明白最好还是闭嘴。现在,还执着地点数着他梦中的钞票的只剩下老维特维奇了,如果运气好,政府现在就把许诺给他们的退伍军人补偿金兑现,那么他们每个人大概可以拿到500美元。老维特维奇说他要回家再买两头猪,一只绵羊。 这不是个能让人满意的数额,扣除回家的火车票以后(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因此难以提出一个固定的金额,如果派克斯要回他内华达州加斯帕的家,大约需要5美元。更多人会选择其他办法,但那可能会导致他们在中途站点被铁路警卫赶下车,吊在车厢外面或下面,也可能让他们感染致命的肺炎,但还好现在是夏天),1美元大概能买4斤糖,可是现在这个年代,已经没有多少人相信吃蔗糖就能上天堂了。华盛顿警察给游行者们提供简单的例餐,包括咖啡、面包和炖菜,每人每天6美分,可是补偿金没有拿到手,许多人的兜里连这6美分也没有。 而现在就拿到补偿金的希望非常渺茫。这一补偿金是1924年《服役证明法》中规定的,同时还规定了要等到1945年才发放。可是这支邋邋遢遢的远征军的成员们如果能等到13年之后,那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儿,和其他两万五千多名一战退伍军人及他们的妻儿挤在一起,住在街区公园、垃圾场、废弃的商铺里。他们总是默默地行事,最大的动静是由一位荣誉勋章得主带领,扛着一支棉布制成的星条旗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游行。此外,其他时候,这些人寂静得如同幽灵,又可笑得如同乞讨者,实际上他们确实是在乞讨,可是国会拒绝了他们,白宫的门也锁上了。 仿照一战时的体制,远征军也有一个“军需供应处”,派克斯在这里工作,四处寻找他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捐钱、捐物、或者组织一场能吸引人眼球的退伍军人拳击赛。他希望赛事能吸引新闻记者,给他们一点公正的报道。甚至完全不需要偏袒,只要秉笔直书,让大家看看这些毫无威胁的军人们如何为了一点钱而穿上他们褴褛的旧军装,在胸口佩戴奖章(如果他有的话),从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聚集在此。正是这些士兵们,1914年面对了一战的炮火,二十年后又遭受了大萧条的寒风侵袭。那不是场精彩的比赛,因为大家全都精疲力竭。 远征军总部在安娜考斯迪亚河彼岸,但令总统神经过敏的是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静坐的人们;这儿离国会不到三个街区。按理说,他们简直已经把乞讨的破碗给伸到了总统的鼻子底下,可他除了锁门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一整天,派克斯除了一鼻子灰什么都没有碰上,他和远征军的其他弟兄们都已经习惯了,但他仍不愿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因此傻愣愣地站在街边,心里盘算着:他们还剩下大概两千个受捐赠的馅饼。 这世上能用两千个馅饼喂饱两万五千人的反正不是派克斯。他觉得很累,于是蹲了下来,望着首都的街景。 夏日里,街道上一片繁忙景象,但是一种虚弱、假惺惺的忙碌。他看到一个男人今天下午第六次从这条街道上晃过去,显而易见,他丢了工作,又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这时的街道虽然宽敞,但仍是土路,马车一路驶过,一路从轮子上掉渣,显然,它刚从河滨市场来,那儿的道路永远没有干的时候。这座城市让派克斯感到孤独,而它既然连一个独身的青年人都无意接纳,当然也不可能再接纳这支庞大的远征军。 他磨磨蹭蹭,并不是还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试试自己的好运气,而是不想回到远征军的据点,一片本应拆除,但拆到一半就被他们给悄然占领了的摇摇欲坠的废墟。男男女女们席地和衣而睡,到处充斥着霉菌、哀叹、孩子们的哭闹和不知道哪儿发出的臭气。派克斯深知自己根本帮不上忙,这令他更挫败了。但他也不愿离开,痴痴呆呆的老维特维奇需要照顾。 今天早上,派克斯喂他吃装在罐头壳里的玉米糊糊,糊糊很稀,但好歹是热的。大家说维特维奇活不到拿到钱的时候了,他自己倒还浑然不觉,谈天说地,讲到要给他打算购入的两头猪分别取名苹果、苜蓿。 “它们还会下崽儿呢!会下崽儿的。母猪一窝可以下三只。” 同伴们围成一团,注视着维特维奇的临终。但派克斯对他们说: “他会活下来的。他都这么痴呆了十多年了,再活个十多年也没问题。” “你是他的什么人啊?儿子?不像。孙子?” “不呃……” 派克斯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只是邻居。” 对方重复了一遍,“邻居。” “对。他的农场……曾经……就在我家南边大概三英里……” “你为了照顾疯疯癫癫的邻居就和他一起到华盛顿来了?” “其实是他照顾我。”派克斯说,“他一直照顾我,所以我不能丢下他。” 与此同时,他紧紧地注视着老人的脸,悲伤地感到自己再怎么嘴硬也没有用;他们说得对,他是快死了。人都会死,可他不希望维特维奇是这么一个结局,在因还不上农业贷款被银行收走地产之后,走投无路地汇入了“补偿金远征军”这支绝望的潮流,涌入华盛顿1932年的苦夏。两家是多年的邻居了,派克斯的儿童时代有一大半是在维特维奇的农场里度过的,后来维特维奇离开他去参战,让他的生活骤然变得空荡起来。 那时节,维特维奇家里有两头母猪,一头叫苹果,一头叫苜蓿,都是精瘦,灵活得能从栅栏里钻出去,自己到林子里找东西吃。维特维奇临走之前拜托派克斯照顾它们。猪的寿命不长,后来派克斯把它们埋在院子里。 十年后,维特维奇终于又回到了故乡,双眼闪亮,嘴里谈着一些疯癫的狂想。什么陨石、外星人或极点冰封的海军基地。他离家之前就出了名的精神不正常,家庭主妇们见到派克斯都会叫他离维特维奇远点,现在,理性的灵光显然离他更远了。有一段时间,他最恨的人是派克斯,因为他竟然试图把他当成一个无能为力的人那样照顾。他家的苹果树上结了果子以后,维特维奇就找来一个柳条筐,把苹果都放在里面,以便在观察到派克斯前来时躲在窗子里面用“弹药”轰击。 即便渺茫,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心怀希望,派克斯不知道自己的期待是不是和大家一样。其实,他最想得到的报答是能再在维特维奇眼中看到他童年时代所熟悉的那种智慧的闪光。这个愿望如今看来很是奢侈,可他也不能就此放弃努力,坐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 是的,就在派克斯挂掉公共电话、站在国会大厦脚下,对繁华城市不知所措的这一天早上,他们刚刚埋葬了老维特维奇。他将再也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样给派克斯讲自己带领商船征服北极点的故事了。他去参战之前告诉派克斯,等他回来,这孩子就可以有更多更有趣的老船长带领巡洋舰征服北极点的故事听,现在,他食言了。 夜幕即将降临,派克斯垂头丧气地步行回到宾夕法尼亚大道。他在半路上捡起一块碎木板,心想总还算有点用,但刚捡起来就看到街道对面有个怯生生的妇女望着这边,局促地在她的围裙上擦着手;显然她也早盯上了这块木板。派克斯不好意思地把木板又放回了地上,逃跑似地走了。 这时候天色还不算太黑;当他靠近远征军据点时,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那儿已被一片烟尘包围。

颠簸结束了。救护车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城市之中。 1944年的华盛顿有洁净、宽敞的沥青马路,这是凌晨五点钟,远方的天幕上挂着几粒星点,天与地那辽远的交界处,旭日的红与夜色勾兑开来,变成一种奇异、清爽的淡青。 这座城市一改十多年前的土气,变得壮美多了,但在擎天柱眼中仅仅像个精致的玩具花园。他小心翼翼地在街道上行驶着,身后跟随着他的汽车人同伴们。他们经过了宾夕法尼亚大道,多年前的一片废墟,如今是国家美术馆和联邦贸易委员会的所在地。到了这儿,从两旁的街道上忽然驶出两辆普通的福特轿车,在前方引路,一直把他们带到了雾谷。这儿是整个国家的政治心脏,五角大楼灯火通明,像只跃跃欲试的甲壳虫,随时准备爬到敌人身上咬它一口。 开路先锋一直行驶在擎天柱的右侧,仅仅比他落后一点。在圣希拉里山间,他负责在前方步行赶路,同时为拖着车厢的擎天柱清理妨碍行驶的树木,如今也首先变形,替他把车厢卸下来。那之后,擎天柱才下令汽车人们全体变形。博派的四十多名汽车人们在领袖的带领下接受总统的检阅。擎天柱身高十米左右,不得不蹲下来,尽量伏低了与总统对话,不过,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抱歉我们太不礼貌,领袖。”总统笑道,“我应该让他们给我造个升降机,这样也就能让你站直身子了。”两名特工站在总统身后,戒备地盯着汽车人们。 “我不介意这一点,总统先生,没必要道歉。其实,我要感谢你同意我独自回到营地去把我的人们带来。对合作的事情,他们都很担忧,我需要面对面地解释给他们听。” “那没关系,领袖,再说,你很有效率。效率是很重要的,现在我们根本耽搁不起。” 总统朝左边挥手,他身后的特工不情不愿,但还是踏出一步,朝擎天柱行了个军礼。在普拉森舍,总统已经秘密授予了擎天柱将军衔,以便他能更好地融入盟军这架战争机器的运作。 “长官,我是战争部参谋威廉·富勒,今后就是‘B计划’的联络人。” 富勒的面目并不太精干,他瞧着不像一名特工,更像个勤勤恳恳的公司职员。但其实罗斯福本人也不像总统,而只像个兴致勃勃,热爱钓鱼的老头,穿着舒适的旧条纹衬衫,膝盖上搭着毯子。总统在39岁时因脊髓灰质炎而瘫痪,但他若无其事地与面前身高数米的巨人们交谈,试图以接下来没比希特勒在大西洋的攻势安全多少的合作挽救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未来。 “换句话说,”总统说道,“今后他就是您和您的部下的保姆了,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向他开口。” 擎天柱点了点头,“我们一贯缺少能源。我会给出一张清单,以防我的人们失去机动性而贻误战机。” “当然,你能向我介绍这些先生们吗?” 总统甚至和体型最小的大黄蜂握了手,同时感兴趣地向他们询问能源问题。擎天柱直白地告诉他浓缩柴油是不够的。 富勒忽然清了清喉咙,这很不礼貌,但他还是顶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直视着擎天柱: “很抱歉,长官,我恐怕你的部队没法第一件事就是要奶吃;我们没有这个时间,现在状况不太正常。确切地说,是……” 他一手按着耳边的通讯仪器,忽然炸了毛一样大叫起来:“空袭!还有——” 他焦躁地等着读出下一步讯号,全神贯注地防备突然的袭击把总统炸死在这里。不过如果联军的空袭能够悄无声息地抵达华盛顿,那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富勒虽然掌握着战争部的顶尖装备,但在塞星人眼中仍属简陋的装置,无法与大黄蜂时刻开启大范围搜索的高敏电磁探索模块相比,此刻,大黄蜂在擎天柱身后发出了一串电子音。 “三分钟。”擎天柱说道,抬头望向天空。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了远方强烈的空气震动所带来的轰鸣。另一位特工即刻带总统撤离。没人想到威震天的部队竟然是这样一个出场方式,不过他一向引人注目。虽然不总是以超级巨星的从容姿态,至少每次都是足够爆炸性的。 威震天扫描的是德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JU-87轰炸机,幸好此刻整个华盛顿仍在宵禁当中,不然人们看到外面飞过德军的轰炸机,恐怕要吓破胆子。他拖着长长的黑烟,在华盛顿上空徘徊,不知想要干什么。也许合作根本就是假的,他从一开始就打算炸毁整个华盛顿。可是擎天柱用电讯号给他导航。 “我没想到你不认路,”他平淡地说,“到我这儿来,威震天。” 威震天显然被他激怒了,他在空中盘旋了一下,这次认准了方向,可是又猛然冲入云霄。对于一架重型轰炸机而言,他的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弯曲的明黄色鸥翼在黎明的云层中穿梭,犹如一只阳光化成的大鸟,转瞬之间就又穿过云层,向下朝五角大楼旁的这片被汽车人挤得满满当当的空地俯冲。猛然拔升之后的俯冲是斯图卡的特殊战术,机身装载的发声器更发出令对手心惊胆战的啸叫。不过此刻喊得最大声的是威震天自己的声音,犹如滚雷般在云层中涌动。 “领——袖——”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四十名汽车人的枪口一起对准了他,但擎天柱挥手制止了他们开枪,他已经发现对方出了什么问题。 “搞不好,你可能杀了自己和我们所有人。” 他说,伸手抓住了威震天的机翼,把他用力地拉向自己。威震天那失灵了的发动机只知道拼命挣扎,疯狂地扑腾着,令擎天柱的手指火花四溅,几乎被割开,但他非但不放开,甚至还将它抱向自己的胸膛。要是威震天朝这儿开上一炮,他当场就没命了,要是对方打算开两炮,他也不可能躲得开。锋利的螺旋桨已经在他胸口割出了数道深深的划痕。 “我该怎么办?”他拼命压住飞机的挣扎,在喘息的间隙中问威震天。 威震天也大叫道:“油箱!你个白痴!油箱!” 擎天柱一枪打穿了他的机翼油箱,大量的红色能量液喷溅了出来,威震天终于冷静了下来,震动慢慢平息。擎天柱把他放在地上,对方即刻变形,站了起来。他掸掸身上的灰尘,嘲笑道: “领袖,我刚才犯了个错误,我应该把你一路带进太平洋!” “威震天,你还在漏油呢。” 威震天反而把机翼油箱整个扯了下来,哗啦啦的能量液全部倒在地上,红色的河流淌过汽车人们的双脚,一直淹没到了五角大楼的第二层台阶。“红蜘蛛……背叛了我……”他的喉咙里涌出深沉而仇恨的咕哝。擎天柱朝他伸出伤痕累累的右手。 “人类礼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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