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4
红蜘蛛出人意料地是贝格霍夫晚餐桌上的酒豪。希特勒本人不饮酒,但他在物资极端匮乏的战争末期仍以国王般的奢侈为他的追随者们,1944年有资格与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进晚餐的纳粹军官及其家属提供丰富的酒品,二十多种白兰地和威士忌,当然还有红酒。三年前攻占法国以后,他的地窖又增添了许多令人惊叹的收藏。
希特勒仅仅在极少见的情况下会喝一点淡啤酒,而且对法国菜不屑一顾,但这不妨碍他对法国的葡萄酒发表长篇大论。其实,如果他认为影响法国葡萄酒质量的是纳粹的行动与日耳曼人的决心,那也不能说错。纳粹们在法国取得胜利之后首要的几件任务之一就是掠夺葡萄酒,大多出身贵族的军官们了解它们的美妙,抢劫实施得又快又准。 1940年成为法国葡萄酒酿造历史上最糟糕的年份,前一年的葡萄收成已经令人失望,转过年去,纳粹又毫不留情地洗劫了这个国度,他们侵占了葡萄酒庄园作为军队营地,烧毁了葡萄园,把酒庄的员工掳为奴隶送上战场,同时依然勒令被洗劫一空的葡萄酒商人们按周正常供应。而这个最糟糕的年份,至今仍然没有结束。 “喝吧!喝吧!”独裁者向前倾身,他没喝酒,却时刻保持着微醺般的放纵和愉悦。他的声音轻柔,试图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是他最宠爱的宾客。但纵酒狂欢的时光已经渐渐过去,真的胆敢在元首餐桌上让自己喝醉的人如今已经没有了。希特勒对此很满意,倒不是出于吝啬,而是觉得大家都欣赏他所宣称的那一套清淡禁欲的饮食标准。他“几乎”是个素食者了,如果能不再吃肉的话。 但今天,有个放肆的客人。 红蜘蛛刚把酒杯放下,元首就轻轻地一摆手,仆人立刻为他重开新的一瓶,再斟满一杯。 “你一定得试试这个,”元首说,并且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这是阿根廷产的马尔白克,一百年前,在波尔多表现得很糟糕的马尔白克葡萄传入了阿根廷,那儿的水土更适合它们生长。于是一百年后,它就以这样的美味回馈了法国。这是去年亲爱的施密特为我带来的,我一直觉得,抱歉,在场的先生们,没有找到真正适合用它招待的人……阿根廷!阳光普照,种出来的葡萄是成熟、丰满、厚实、硬朗。你有没有感到酒精在舌尖上跳舞?” 他先是伸出一只手比划着,后来开始双手并用。在虚空中演奏一首圆舞曲。大家猜是埃托·维拉-洛勃斯,因为元首知道的南美作曲家并不多。果然,他很快开始哼唱《巴西的巴赫风格第2号》的旋律。 莫德尔殷勤地说: “哦,维拉-洛勃斯!有时候我几乎为它落泪!” 希特勒满意地大笑:“当然了!我亲爱的瓦尔特。我想,当你乘着战车驰骋在华沙的原野上时,我们都能与你共享这种感动……” 希特勒刚刚决定让莫德尔兼任中央集团军总司令,但还没有正式签发任命书。他把这位三月份刚刚晋升的元帅千里迢迢地从乌克兰叫回来参与这场“家宴”,却什么也不说,只祝愿他能享受菜肴。莫德尔确实享受。在前线吃得很差。 红蜘蛛想要一口喝干,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这么做。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味觉,他们这一批在赛博坦内战二百年开外出生的人,都不再装载味觉模块了,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为了适应连年的战争,塞星人身不由己地朝着这个方向进化着,浓缩的能量变得只有纯度和固液形态的区别。 史书上说赛博坦曾经有极其丰富的饮食文化,听起来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那本书是他接管铁堡档案馆时随手拿来解闷儿的,刚被引起一丝兴趣,整个铁堡图书馆的安保系统就开展了自毁程序,包括他已经下载好的数据模块全部锁死,强行终止的读取进程在他的脑模块中引起了一道长长的、尖锐的划痕。 好容易从碎石中挖出一条道来,半是靠爬,半是靠挤地出去之后,他气急败坏地和震荡波一起传唤了钛师傅——以当时霸天虎对铁堡压倒性的控制力,他们完全够得上用这个词。钛师傅并不对他们隐瞒,其实他把他们骂了一顿。红蜘蛛拐弯抹角地指责他不守信誉。先是答应了交出铁堡图书馆,那样的话,他们也会为他留一个小小的房间,让他可以在故纸堆中安然地被灰尘蚕食掉每一个关节。但在三天后,钛师傅忽然启动了图书馆的自毁程序。几千个百万年所积累下来的灿烂历史随着数据卡死后空留下的磁盘刮擦声而崩塌、崩塌、崩塌。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这个过程自然结束。庞大的铁堡图书馆花了整整半个月才成功地、干净地、一点不剩地毁掉自己。 “老东西!”震荡波凑近他,第一次,红蜘蛛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困惑。“这不合逻辑。你珍惜这些数据。” 钛师傅通过终端望着这个过程,看得更仔细、更清楚。他随时能终止进程,但没有这么做。在过去的好几天里他经历了漫长的折磨,震荡波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试图在他开启终端的同时“撬开他的脑子”,破解数据库密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接管钛师傅本人,享用他无穷无尽的知识。钛师傅顶住了,尽管他有时候抽动他的颚表金属。 “是的。”他说,“我珍爱我的家乡。这儿也是你们的家乡。这座图书馆是所有赛博坦人的骄傲和他们的共同财产。身为管理员,我不能让别人在书页上乱改乱画,篡改历史。” “真可惜。”红蜘蛛说,“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 钛师傅深深地、镇静地凝望着他。 “到还书时间了。” 红蜘蛛喃喃地说: “哦,我爱这个……”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一口喝干的动作不显得那么突兀,假如这是威震天举办的宴会,他就用不着这么做,基本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威震天肯定不会拿那么多奇怪的人类食物来折磨他。当然,在座的都是人类,理应吃人类的食物,但他觉得这些人类的脸孔一个个地呈现尸体般的僵硬,除了刚从前线摸爬滚打回来的莫德尔之外,其他人并不享受这些菜肴。 红蜘蛛也能吃人类的食物,起码可以装装样子。不就是把盘子里的东西切成小块,从嘴里塞进去吗?他一般让它们落进次级油箱,这样就不会污染他的燃料。但这么干也有缺陷:每天晚上他都要回去把次级油箱拆出来刷干净。即使有女佣帮忙,这个过程依然很讨厌。只要一想到人类的食物热腾腾、湿乎乎、软塌塌的,像烂泥似的堆积在他的身体里,他就要打寒噤。 他尤其讨厌咀嚼的动作,隆美尔给他展示过“咀嚼”的过程,他看到他用牙齿磨碎食物,汁水淋漓地吞下去。此后就经常带着恶意想象如何把这些人类磨碎了然后——他当然会吐出来了!而不是咽下去弄脏自己的输油管。他想象自己无穷无尽的呕吐欲望足够淹没这整颗星球。 酒是人类的宴会上他唯一比较能接受的东西。要是有得选,他想先来一加仑的工业乙醇,而不是某些酸溜溜,颜色和人类尿液类似,还冒着气泡让它看起来更像尿了的东西。但它至少不会污染他的整套循环系统,而且纵然不高的酒精浓度多少还是能起点作用的。 希特勒喜欢扮演慷慨的主人而红蜘蛛配合了他,这让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怪模怪样的机器人。再说,红蜘蛛比起他的霸天虎同类们来说还算像个人样。他仪态优雅而识礼节。希特勒认为不需要怀疑红蜘蛛的投诚,像任何一个自大的生物那样,他觉得每个人都渴望着弃暗投明。 “我喜欢这个,”红蜘蛛说,露出他夸张但足够大的笑容,“与您比起来,我的霸天虎主人是太不体贴了,我的元首。” 他有点担心自己总有一天有吻希特勒身上任何一个部分的必要,比如他胸口的铁十字,那可能会让他的油箱和次级油箱里存的垃圾一股脑倒流出来。幸好他的体型与人类相比仍然大了点,这么做不太方便,但希特勒会把手伸给每一个讨得他欢心的人,而那些人也真的将其当作奖赏。这跟吻威震天的脚面或其他服务相比太不人道了,普神啊。 红蜘蛛奇怪地做着比较。希特勒的面颊必然是软软的,他看上去像裹在西装和假胡子里的一团发面。但他那柔软的皮肤也许和威震天的装甲一样冷。心肠也一样。 幸好,当他提到了威震天时,整张餐桌的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移了。 “我认为他那种状态甚至没法越过大西洋。”戈林以专家的姿态论断,“JU-87实际上有不容忽视的缺陷,在加入三分之一的红色能量以后,高速会导致能量急剧消耗,引擎有失控的风险,实际上可能等不到失控它就会烧毁了。会这样,”他用叉子捅开又软又弹的布丁,“在空中散架,分成几块坠毁,每一块都会着火。” “我们只是拟态成人类的军火,但那不代表我们的一切性质。”红蜘蛛说,“抱歉,阁下,我是说,威震天不是一台斯图卡成精了那么简单。我想他甚至能抵达华盛顿呢。” 但是试想那时的情形,他又笑了起来,“应该让声波监听对面的一般电台,要是他抵达得不巧,会在第一时间就被美军防空部队射落。我听说他们有一个快速反应部队来面对假想中的空袭。” “很快就不是假想了。” “无所谓,反正他不会活下来。” “这依然是未知数。司令官。”红蜘蛛固执地反驳他,“威震天很难打败,尽管我们乐于见到那场面,不过即使他真的在空中散了架掉进大西洋,也可能只是就这么安静地休眠几百年,一有机会就能复苏。” 他耸了耸肩,“哦,其实,散架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致命损伤。轻伤不下火线,长官。” 不过,他的双眼闪亮,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揣测威震天的命运。 “擎天柱会怎么迎接他?一个拥抱吗?”他大笑起来,“真遗憾,他本是霸天虎的主人,却陷入了这样可怕而毫无道理的疯癫……” “我们当中有人的工作没做好。”凯特尔说,环视餐桌一圈以后把严厉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因为负责情报的卡纳里斯不在这儿。他失去上桌的机会很久了。他真正想指责的人是希姆莱,恐怕他在集中营里玩得太忘我;但希特勒和他一样玩得很高兴,所以你还能说什么呢。希姆莱假装毫无察觉地吃着布丁。 “这个嘛,就算在威震天脑模块里装上窃听病毒,他的想法也依然难以揣测,事实上,他可能早几百万年就疯了。我很高兴能带领整个霸天虎摆脱他。” 希特勒慷慨地说:“当然了,明天我们就有第二十八位元帅了。我相信他能带领霸天虎的特别部队给我们一点惊喜。” 四周传来军官和夫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喜赞叹,纷纷向红蜘蛛祝贺,红蜘蛛回以他标志性的大号笑容,并且吻夫人们的手背。她们后来称赞他强壮又性感。
不过,也许红蜘蛛说得对,擎天柱是不该以一个拥抱来迎接威震天。为此听上救护车好几个小时的唠叨实在太不值得了,幸好现在所有人都被富勒指挥得团团转。总统说富勒将是汽车人的保姆,显然这个保姆还兼任家庭教师,而且实在够严厉的。 他疲倦极了,不想上课,所以走进了指挥官的营房,并且把门关上,一时半会儿,汽车人们忙不完,忙完了也找不到他。因为大家对新营地都还不熟悉,这里是美国海军基地的东南角,还征用了杜邦堡公园的一部分。他估计大家会先对充足的物资欢呼雀跃一阵子,然后便享用它们。救护车在大家中间穿梭来去,一个人忙得像一整座医院,想到这里,他就微笑了,这微笑在面甲下面,无法察觉。然后他抬起头来面对着威震天。 对方已经大马金刀地在窗边坐着了,脚底下扔着他破了个洞的次级油箱。这营房本来是海军基地的体育场,征用这里让美国大兵们怨声载道,但只有体育场的大小合适给身高十一米的霸天虎领袖居住。 威震天用燃烧的红眼睛紧盯着他,“领袖,你的待遇似乎很差劲,没人给你重新焊接喷漆,并且抛光打蜡?” 他指的是擎天柱胸口处被他机翼切开的数道伤痕,要是伤口再大一点,恐怕火种就要透过这缝隙吞吐了。 “大家都很忙,你也安静点,威震天。” 擎天柱一向是随随便便就把他打发了,此刻,他在角落里走来走去,寻找缆线。不能指望人类布置出让塞星人心目中的舒适房间,对不对?可是直接把充电缆线丢在地上也实在太简陋了。他深深地吸气,提起电缆,用手指捻着那几股铜丝。他那同样还没被修复的手指颤抖,动作笨拙。威震天不在他的原位置上了,大步朝这儿走来,又停下了,示威般地说: “我把霸天虎们‘留在’了对岸,可我不会永远让我的部队停滞着。红蜘蛛会付出代价,然后——” “想道歉的话我接受。” 威震天一下子跳了起来,迅速地蹿过整个营房,其实也没两步。地面因为他的蹂躏而发出轰鸣,真亏地板还没被他踏破。他来到擎天柱身边,狂怒地说: “我、没有、任何必要、向你道歉。我唯一需要道歉的是我自己,当时竟然没有一口气切开你的胸腔、熄灭你的火种!” 擎天柱心不在焉地说: “我恳请你不要这么做。” 他忙着摆弄那些缆线,试图给自己充电。连续四十多个小时的行驶之后,系统的各部分已经渐次陷入低电量故障,其实他根本没听清楚威震天在说什么。反正看样子他肯定是在说话吧。 领袖虽然耐心,但总不成功,缆线跌落在了地上。威震天一直盯着他,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擎天柱在地上坐下了,让霸天虎的主人为他服务,用最原始的方法把电缆接驳到胸口、腹部和脑后的接口上,粗暴的强大电压让他抱怨地哼了一声,并且在接驳线头时火花四溅。有必要向保姆反映这个问题,万一他们在摆弄这连电压都相当难以调节的直流电的过程中不慎引发了火灾怎么办?这些电缆简易得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一种“装置”,其实,在雷雨天找雷劈一下效果没准更好。 卸除三块大面板后,擎天柱显露了他精密仪器的本质,齿轮静静地转动着,有呼吸一般简单而富有节奏的美感。他的光学镜外保护层上有细小的灯带,闪烁着星点的、白蓝交织的光辉,以示主人正在休眠。他甚至没在和威震天的对话上浪费一秒钟就把自己下线了,其实,从走进这个营房开始,他就已经陷入了放松状态,知道即使自己在成功对付那些电缆之前就因低电量强制下线,威震天也会照顾他的。这让对方陷入了困惑:他们很熟吗? 这真是个难以思考的问题。威震天恰好认识某些人有类似的作风,但那已经不再重来。 是的,不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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