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7
威震天把手中的地图甩得哗哗响。他想把它给攥住,但柔软的纸张垂落了下来。这已经是当今印刷技术所能制造出来的最大的军用图纸了,但在这位霸天虎的主人手中依然和块儿小手帕似的。他下意识地要把这东西揉成一团,擎天柱眼疾手快地把地图给抢了过去。
千斤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嘲笑他的机会: “嘿,虎子头,放松点。这只是张纸,用有机物的纤维压缩后在上面喷墨制成的,不会咬你。” 威震天暴怒地说道:“这算什么?某种入乡随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某种原始部落夏令营哪!如果你们都清楚整颗星球的命运都维系在这场仗上,那就用心点儿;还是说你们轮子的脑模块都有令人遗憾的损伤,连简单的扫描都没法做到?” 千斤顶依然显得从容自若。“当然了,用光学镜提取信息属于非常低效的方式。而且我很荣幸地告诉你:我们也在承受这种低效的痛苦。” “哦我才不管轮子们怎么想,轮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受虐狂!” 擎天柱已经把地图重新在地面上铺好了,威震天又收缩了他的光学镜去仔细查看地图上模糊、微小的字眼,他看起来非常悲愤:“谁能看清?” 千斤顶懒洋洋地说:“别抱怨了,还不是因为轮子堆里混进来了一个虎子头?咱们得对自己和盟友的生命安全负责,不能给他扫描数据好让他有传回大本营的机会。” “停下,你们所有人。”擎天柱简单地说:“使用人类的地图只是因为我们要开始的是一场与人类政府高层的联席会议,他们没有扫描功能。威震天,这里没有人针对你,我相信千斤顶只是在打发时间,他没有恶意。” “哦所以我是他的玩具?” “我以为这是虎子的风俗习惯,”擎天柱困惑——或者说他假装困惑地说,“胜者为王,对不对?你也可以玩他。” “好哇!”威震天冲这个拉偏架的领袖呲了两股气,“来,咱俩出去练练,看谁玩得过谁。” 擎天柱的反应真的不能算是“理会”了他一下。 “还是先开会吧,他们来了。” 总统被他的顾问哈里·霍普金斯推了进来。后面跟着将军们。他像与他的人民们见面那样如常地向营帐里的赛博坦人们挥手致意,只是没有挥舞他那标志性的选举时戴的帽子,反正他就算这么干了,对面这些外星人也只会一头雾水,并将那帽子认定为某种奇特的原始部落武器。几个数米高的巨人对陆续走进来的人类来说极具压迫感,他们都不用心存恶意,只要脚底一个打滑,就能把所有人压得在地上铲都铲不起来。 擎天柱在保证仪态的情况下尽量地蹲下,“总统先生,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变形成载具形态。” “让我对着一个停车场讲话吗?哦,还是不了。”总统笑道,“听起来很凄惨。” 擎天柱点了一下头,退了回去。这是个仓库,塞星人们坐在大型的集装箱上,虽然这些深蓝色的方块在这些巨人屁股底下显得像小板凳似的。擎天柱跪坐在地上,以让自己尽量矮下去一点,但效果不是很好。此刻他仍有四米左右的高度,即使变成车辆也高达两米,看样子人类的领导者们非得仰着脖子开完这场会了。 霍普金斯喃喃地说: “我们真该为这场会议提前做点什么的,总统先生,上次你说的那个升降机可能真是个好主意,但该死的我们太忙了……” 总统安慰他:“你只要把脑子带着就可以了,我想我的朋友们不会介意的。” 擎天柱想了想,梆梆地敲了两下身边的箱子。 “威震天,请你让开一下。” 威震天说:“不让。” 好在领袖根本不打算听他的意见,所以这句冷冰冰的反对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擎天柱从他屁股底下把集装箱往外拽,威震天嚯地站了起来: “领袖!你脑模块进水了?” 擎天柱耸了耸肩,把那装满了军火、足有十几吨重的集装箱给放在了仓库的正中央,他的动作尽量轻了,但总统的脚边还是涌起一阵小小的烟尘。这位赛博坦人的领袖向美国人的领袖伸出他指头扁扁的手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总统冲他眨眨眼睛。还没等后面握着轮椅把手的霍普金斯发表什么意见,总统、轮椅,和这位可怜的顾问自己,就一齐被擎天柱捏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掌里,然后像个迟钝的挖掘机吊臂一样慢慢、慢慢、慢慢地举起来,放在集装箱顶上。 麦克阿瑟将军在这时姗姗来迟,他是个英武的男人,粗野、健壮,又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风雅的一面,双眼迷人,风格造作,总是在乎自己是否以最闪亮的方式登场。就是说——和威震天差不多。就在一个月前,长达九个月的那折磨人的“车轮”行动终于宣告结束,而且胜利了。到胜利的时候,所有人基本上都已经不再在乎输赢,只盼着它早点结束,只有这位将军身穿整齐簇新的军装,叼着烟斗,在前线挥洒他那些令人心潮澎湃、堪称壮丽的演说。尽管士兵们在他走后想想那演说的内容可能要在心里痛骂一顿,但在当场,在这位将军面前,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他的辉光吸引。 他并不太看重这次会议,让几个大机器人帮忙?他们能帮什么忙,吓死希特勒还是把他的肚皮笑破?不过这些机器人的架势的确够唬人的,他一进来,就被眼前的画面吓得把一大半的派头都掉地上去了。 “机器人!”他大叫道。 “是啊,是啊。”千斤顶百无聊赖地说,“真佩服你们起外号的水平。但容我提醒一句,我们是活的。” 他用拳头撑着脑袋,郁闷地看着这些人,至今为止他见过的所有地球人在瞧见他们的真身之后不是大喊大叫,就是吓晕过去,幸好今天这些人都还算坚强,否则真不知道汽车人的医疗单位该对他们做点什么,刺激他们的电极?它们到底长在哪儿啊? 将军又叫道:“把总统放下!” 擎天柱迷茫地看着他,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捏着总统和顾问的手松开了,他们咚地落在箱子顶上。总统笑道: “嘿,道格拉斯,别这么激动。其实感觉还不赖。” 威震天忍不住要踹擎天柱一脚,“你把我的箱子拿走好给两个人类踮脚?” “得了吧,威震天,那又不是你的宝座,别这么小气。” “那我坐哪儿?我,威震天,是这支联合部队的指挥官!”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只好加了一点小小的修正:“……之一。好吧。指挥官就这待遇?连个席位都没有?“ 擎天柱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面,“我想,坚实的大地?” 威震天抄起手来看着天花板,“不。” “随你。” 麦克阿瑟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乱糟糟的场面,机器人,总统,他的同事们,仓库,集装箱,小板凳……直到“艾克”,艾森豪威尔将军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呃,长官,其实习惯就好了。这个世界……很奇妙。” 三年前,麦克阿瑟经常在办公室门口喊一嗓子,随即就能看到他的副官急匆匆地跑来。但艾克如今已经不是他的下属了,论军衔,两人平级;论职权,艾克如今是盟军欧洲战区的总指挥官。但他出于对这位老将的尊重和一贯的谦逊,仍然没有改变称呼。这的确让他的老上司非常受用。他喷出一股烟斗的浓雾。 烟幕说: “人类,你的排气系统不太良好。” 将军把他的烟斗递向对方: “菲律宾烟,够劲儿。来一口吗?” 年轻的汽车人打量了一下那个可疑的小东西,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将军也不是真心想让一个机器人摆弄他的宝贝烟斗,很快转移了话题。 “所以?谁把我们弄上去?” 结果最后“弄上去”的不仅有总统和将军们,还有一张大桌子和数把椅子,盛在大餐盘里的茶点,塞星人们也得到了几桶汽油。会议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气氛下开始了。擎天柱要千斤顶和通天晓就方舟再做一次报告。 “方舟?” “我们的飞船。”千斤顶说,前一秒看起来还一副生无可恋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的样子,但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他像拂去一片烟尘那样把自己的痛苦情绪给赶开了。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它。十四年前,我们的飞船在战斗中导航失灵,坠毁到了大西洋深处,当时,方舟上的几名乘客沿着大陆架爬到了美国本土,并且与你们的政府联系上了。在观测到这颗星球上有一定程度的文明之后,方舟派遣了三名使者前去拜访你们的政府。那三名使者分别是——” “御天敌、通天晓和你,千斤顶。” 总统慢慢地说,“我读过那些旧资料。” “当时不是你吧,我说?虽然我只是在门外站岗罢了。” “十四年前,那是胡佛总统的时代。据我所知,他与一名汽车人有过很长、很深入的谈话。” “御天敌。”通天晓忽然说道。“就像你们人类改换了朝代——”总统对“朝代”这个词笑着摇头,“我们那时候的领袖是御天敌。他向人类的总统坦白了我们的处境:我们的飞船坠毁,需要维修,而要修好它,并且让它重新回到恒星轨道上去,继续我们的旅行,需要大量的能源和矿物,有些材料甚至不知道地球上有没有。也许即使没有,也可以找到一些替代物。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得到他的许可对这片土地进行挖掘和探索。” “但一切都很失败——”千斤顶接下去说,“我不想具体讲我们怎么失败的,反正方舟今天依然沉在那里,我和通二——通天晓长官——根据坐标下潜时,发现它比上次见到又破了不少,而且几乎被海洋生物与污泥埋起来了。这十年间,地球上的大陆架变动也相当剧烈。我们设法打开了舱门,进去寻找擎天柱命令我们找到的东西:显像一号。”
千斤顶站在方舟的主控制室里,很久没有说话。通天晓早就习惯了这指挥不动的叛逆士兵,在他身后兀自忙碌着:手动关闭舱门,转动闸门让水流排出去,关闭二层保护舱盖,然后他走到了控制台前,试图激活它。他伸手抹了一把台面上的锈痕,千斤顶忽然道: “别动。” 通天晓转过身去,面对着他说: “它……生锈了。” “是啊。” “它不该生锈,这是赛博坦金属。” “哦,你相信书本还是相信自己的光学镜?” 千斤顶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冷漠。然而,通天晓已经很了解他,他们作为雷霆拯救队的成员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即使大部分状况下是被迫的,因为队里只有他们两个活口。但总之,这已经足够令他了解自己的同僚,他知道千斤顶的这种姿态通常只意味着他异常的痛苦。 赛博坦金属是不会自然生锈的,它们永恒闪亮。但并不说明塞星人对“锈”这种东西一无所知,它意味着瘟疫、痛苦、衰败和死亡,宇宙锈病是赛博坦人内心深处和战争比肩的恐怖记忆。锈病应该早在九百万年前就消失了,唯一的一份样本被保存在赛博坦大博物馆里。从九百万年起到现在,所有的新生人口和器物全部还在装配时就加入了反锈病的字段,它已经无法再伤害赛博坦人们,那场仗已经打赢了,不会再有人为此牺牲。 除了——九百万年之前的造物。 这种存在不多。尤其是这九百万年间基本上都在打仗。即使是赛星的器物,能保存这么多年的依然很少见,人倒是能活这么长时间,但战争毫不留情地收割了它们。 方舟是在一千二百年前建造完成的,当时,塞星人的领袖元始天尊造了这艘飞船,要乘着它探索整个宇宙,后来无穷的纷争爆发,他死去了。而方舟则成了军用物资,装配上了无数的武器与炮弹,它完全是一座堡垒,连锈病也不怕,人们躲在方舟里撑过了瘟疫最难熬的时节。 真正害怕锈病的,是它的主控电脑显像一号。此前几乎没人想到这个问题,因为锈病病毒无法进入方舟。然而,人——人是宇宙中万事万物的主宰。只要人想办成的事情,没什么做不到的。 有人把那份实验室中的样本带进了方舟,感染了显像一号,毁掉了它的主板,和其中保存的一切赛博坦资料。 那些锈痕还很新,大概是几个月前刚刚造成的。 千斤顶失落地站在那里,忽然开口说: “我说,长官,到你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深深吸气: “二选一。真相,或行动?” 通天晓静静地说: “士兵,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专家。” 他依然那么平静,不是因为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而是天塌下来他都会这么直直地站着。千斤顶有时候为此痛恨他。他提高了音量: “我是专家!好吧,我这个专家好好给你解释解释。显像一号毁了!而方舟内部没有外面的那层装甲,我们不知道锈病会不会从内部完全地侵蚀它。但这已经无所谓了,在所有最麻烦的事情当中简直微不足道。最麻烦的事情是你必须现在做出决断。想把这任务抛给领袖也不可能;没时间再离开这大洋深处回到岸上,把自己晾干再联系擎天柱,然后把这一长串重新给他解释一遍再等指示了。你没看见吗?锈病快把它吃完了。” “我会做的,无论它多么艰难。”通天晓说,“要做的究竟是什么决断?” “听着,”千斤顶说,“锈病会感染显像一号的主板,导致它无法再启动。但有些东西,简单地说,是刻下来的。刻在它的芯片上。没人知道这一点,这是我亲自对它的底层系统做的特别设置。在……二百万年前。” “你要它刻下了什么东西?” “一个简单的回溯功能,可以让它重读一次。就一次。”千斤顶说,“你知道的吧,那时候我们中间出了内鬼,就此导致了汽车人和霸天虎的分裂。我这么做为的是如果有人对显像一号这个我们无比仰赖的主控计算机下手,至少我们得知道是谁干的,以及它在最后访问了些什么。” “所以你要我做的选择就是——” “要查看登录人员是谁,还是他在最后访问了什么内容。” 千斤顶摊开手掌:“你选吧,长官。我会服从的。”
——“我选了前者。”通天晓说,然后顿了顿,“我们看见荧屏上打出御天敌的名字。然后它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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