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9
以往大家是不常看到千斤顶在营地里进出的,现在不太一样。他的新任务不再是驾驶那架小巧敏捷的飞船“千斤锤”满银河系地跑来跑去,而是呆在营地里对人类将军们从太平洋小岛上捞出来的天火残骸敲敲打打。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看得出他打算造出个什么来。千斤顶的设计风格从千斤锤上就可见一斑:它一直是整个赛博坦造型最先锋的飞船,那原本就够抽象了。后来所有人都经历着漫长而困苦的物资短缺,千斤顶不得不到处捡些飞船或同伴们的残骸来修修补补,现在只要他不自己开口介绍,大家绝不会发现那堆破烂是一架飞船。
他时常为了手头的东西去骚扰感知器,感知器有自己的工程,不过只要让他认为什么事情的优先级应该被排在前面,他就不会有异议。约莫一星期后,千斤顶已经开始管他叫“老感”。和通天晓在被他叫做“老通”或“通二”时的激烈反应不一样,感知器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外号,他认为这个外号在指代作用上和全名一样清晰明了,没必要反对。 早上,他征用了游泳池,倒满二十方的清洁液,然后把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焦糊铁片放在里面狂刷。大家对他的神秘行为好奇很久了,于是都围过来看,但并不帮忙。千斤顶把他们挨个抱怨了一番之后,认命地继续手头的工作。但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些闲话。想让他闭嘴一直很困难,有时候救护车怀疑他是怎么度过独自执行任务时那漫长的时间的。有时候那要花上数十年、数百年的时间。在狭窄得仅够容纳自己一人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物资与工具的船舱里,连活动身体都很困难,外面是寂静的宇宙。 千斤顶耸了一下肩膀,“那时候有千斤锤嘛。” “你和飞船说话?” “相信我,那和跟通二说话效果差不多。” 在千斤顶改派了差使之后,烟幕成了通天晓的新搭档。反正,加入雷霆救援队常常意味着成为缺席的人,从营地的日常活动、遭遇战、阵地战或者庆功宴上缺席。千斤顶一边把他的那个破烂放在腿上用一把钢刷猛力擦着,发出令人望而却步的刺耳声音,一边自得其乐地说: “啊哈!我敢说通二会就此想念我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想念我。” “乐观点是好事。”救护车说,他两手捏着数个半人高的筐子回来了,里面放着可能有上千斤的脏绷带,沾满了血污和机油。有时候汽车人们也要用到一点这种东西。救护车发现当外壳破裂以后用这东西应一下急也不错,大家都说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他身后跟着一大堆女兵,大伙儿也都提着筐子,里面有更多脏绷带、脏军服。千斤顶目瞪口呆地望着救护车,后者咣当一声把东西在他身边扔下,然后哗啦啦倒进池子里,湛蓝的池水一下子就不是那个颜色了。 “你在干什么?” “我准备洗干净它们。”救护车叹息着说。 千斤顶悲愤地说:“这是我的清洁液!我写的物资清单,我去搬来的!我从六十公里开外搬了三趟!” “这是公家的游泳池。” “你知道吗,大夫?你是个残忍的人。” “谢谢夸奖。” 救护车静静地洗他的绷带,女兵们在游泳池的另一头,嘻嘻哈哈地也做着同样的事,而男兵们已经占据了周遭一切有利地形,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要是有一个女兵经意或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他们,大家就手忙脚乱地开始做些虚空射击或投篮的奇怪动作。 这些小小的人类。大家都很年轻。年轻的男孩子,年轻的女孩子,所有的这些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面的孩子……而他们的队伍里也有许多年轻人,因为他们这些老不死的把世界搞得一团糟,这些孩子们才和他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抱怨,一声令下就冲上前去。救护车叹息着说: “我应该相信通天晓,对不对?他会照顾好烟幕的。” “鉴于你刚刚才对我的乐观心态做了积极评价,我不想打击你,甜心。不过雷霆的任务里没有‘照顾别人’这个项目。” “我的名字不叫甜心!”救护车厉声说,“也不叫大夫。” “好的宝贝。” “你知道吗?我的新扫描状态有整整三门炮。” “好,好,我投降了,别冲动。” 千斤顶简单地举了一下双手,但毫无诚意。两人接着干活,救护车本来不喜欢和千斤顶说话,显然,他太轻佻也太冷漠了,可是轻佻是为了隐藏他的冷漠,冷漠是为了隐藏他的柔软。救护车说: “我上一次为了雷霆的事情这么担心,还是在擎天柱头一次和你们一起去执行任务的时——” 千斤顶打断了他:“啊,啊,大夫,天机常常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泄露的。” 救护车一向是更谨慎的那个,但他太担心了,担心所有人。甚至包括在大家脚边跑来跑去的人类们。经过千斤顶的提醒,他又把话憋回去不说了,但马上厉声叫道: “大黄蜂!在营地里不要开那么快!” 大黄蜂像他刷地开过去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猛然刹住,他的刹车距离只有不到半米。可是里面坐着的人类就没那么舒服了,他咚地一声一头磕在了挡风玻璃上,和大黄蜂一起叫了出来。他揉着脑袋降下车窗。 “你担心过度了,大黄蜂开得快,可他也开得很好。” “等你出了什么事验证了我的话以后,你就会后悔今天和我顶嘴了。” “好吧,好吧。你知道吗,你说话和我妈妈一样,她是军医,三天前跟第一舰队出海去了。”人类说。向他们晃了一下自己的证件: “我是杰克森·达比,中尉,刚刚调来第十舰队,所以我们今后说不定会经常见面。” “你好。”救护车说。于百忙当中把手甩干净,然后伸到他面前。“我是救护车。“ “哦,”杰克擦着一脸的水,说,“那个,我不想打击你学习人类礼节的心情,但我们握手的时候是用右手。” “你就凑活凑活吧,我忙着呢。” 杰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两只手抱住他的一根指头晃了晃,千斤顶在救护车的基础上改进了一下,给了杰克右手。互相介绍过后,杰克也并不离开,在两人身边溜达着,探头探脑,对池子另一头的一大堆女兵们连眼皮也不掀一下。第十舰队是一支信息战部队,没有军舰。年轻的中尉周身散发着认为自己即将开始坐冷板凳的低气压。他走来走去。大黄蜂变了形,趴在地上好奇地冲他滴滴。 杰克一挥手,“对不起,离了解码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问你到底要干嘛。” “我?”杰克说,“我没事干。我升职了然后……然后就没事干了。我的长官要我来这里听从汽车人领袖的调遣,我不知道他哪儿能用得上我,掏老鼠洞?” “你去见过擎天柱了没有?” “没。我才刚来。” 救护车微笑道:“相信我,擎天柱不会让你闲着的。我们的领袖在人事任命上极有心得。他会——看到许多你自己都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才能和品质。” “真的吗?他不会——”杰克说到一半忽然住嘴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想。” “你在想什么?” “我妈是这座营地的医官——”杰克说,还在走来走去。 “哦,那可巧了,我也是。就是不怎么会治人类。“ 杰克第一次微笑了,“我听说,关于打仗,你们比我们有经验得多。富勒说你们打仗打了有几百万年了,是真的吗?” “我觉得,能把仗打到多长时间,取决于人能活多久。” 千斤顶说着,终于把他那块铁片给拖到岸上。水渍淌进了石板缝里。现在他们可以看得出,那些漆黑的焦化层下面竟然是银亮的装甲。它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存在破损。即便如此,救护车也还是能一眼看出那是飞行单位的背板。他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杰克当然没那么好的眼力,他只是很惊讶这块焦炭竟然是白色的。 “呃,今天是某种……盥洗之日?你们其他人都在哪里?总不会全在洗洗刷刷吧?上级命令我去见见你们的那位擎天柱领袖,我看我已经遇到了第一个困难,那就是找到他。虽然我……我觉得……” “到天黑时他会回来的。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可以用这段时间努力一下。”救护车说,“接二连三地见到比自己高好几倍的庞然大物们,还是不太好受,是吗?但我担保他不会把你踩死的,放心吧。” “哦,我完全安心了,谢谢你。”杰克嘟哝着说。他在救护车的身边坐下,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好几倍的庞然大物”用他粗壮有力,异常灵巧的手指在池水中搓洗绷带,然后把它们堆放在身边的另一个筐子里,在不知不觉之间,女兵们渐渐朝他靠拢过来,她们笑嘻嘻地把自己该洗的东西都倒进池子,让救护车俯下身去捞,并且大喊: “嘿!它们离我八丈远!” 这群身穿墨绿色军装,有着金色头发、黑色头发、褐色头发,蓝眼睛,黑眼睛,灰眼睛的莺莺燕燕,一点也不害怕救护车和千斤顶,她们跑来跑去,帮他把洗好的绷带晾起来。杰克望着她们,但他不是在看女人。 “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他喃喃地说。“我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我想上前线,这就是我参军的目的,可是富勒却把我调到这个地方来,和——对不起,和你们在一起。我以为这是我们人类自家的战争?富勒在想什么呢?他觉得让我待在后方,在一群大机器人的保护之下,安安全全的,这样就能讨我妈妈的欢心?” 千斤顶在连日以来是和富勒接触最多的人之一,因为总是他去提交物资清单,富勒现在一看到他就要害头疼,为此他加倍积极地到海军军医的办公室去找女医官琼·达比,向她抱怨自己的头痛,达比每次都给他开自己月经时吃的止痛药。 “我不认识你妈妈,不过我觉得富勒这招真够毒的。你自求多福吧孩子。” “天啊。”杰克望着天说。 “虽然对你妈妈的事情无能为力,呃,我不太了解人类的生理,不过富勒可算是个帅气的男人吗?”千斤顶怀疑地问,“真的吗?” “在长相上他不是很危险。”杰克斟酌着说,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懊恼:他竟然在这儿和两个大机器人讨论母亲的追求者。“我觉得是这样。但我一直搞不懂女孩子们,她们甚至狂热地爱着辛纳屈,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家伙,我一个人能打十个,这种人就是我们时代最出名的摇滚歌星?” 两个大机器人嘀咕着:“你觉得他和爵士能聊得来吗?” “难说。” “嘿!“ “抱歉,孩子。不过你如果只是想上前线,那不会缺少机会的。希特勒有六千个飞行单位组成的虎子军团,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设法抵御他们。要是你和我们一起行动,那就绝不会被遗忘在后方的。” “我不太了解……虎子什么的战斗力,然而假如就按标准的德军编制,六千架飞机够武装整整二百个航空团了。”杰克是个实干家,立刻进行了心算。“那你们有多少人?” “大概……二百多个。本营地有四十个。要是算上老通和烟幕,他们还没回来,就是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参战……算上他们就四十二个。” “我心里真的很踏实。”杰克说。“我听富勒说过你们的事,所以他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他告诉我,你们和霸天虎打了几百年的仗。真的吗?二百对六千?怎么办到的?” 大黄蜂滴滴了起来。救护车替他说话: “他说:因为我们有擎天柱。” 他喜欢和别人谈论或者只是听别人谈论擎天柱,一旦涉及到这个话题就滴滴个没完没了。说到擎天柱是如何在战况最胶着的时候来到他们的身边,说到他的坚强和忍耐,他的智慧和聪明,他如何从不气馁地走在最前面……他曾经是雷霆救援队的成员,一直在外星系执行任务,但通天晓为了在地球上的战事把他召唤来了这儿,并在数次极度惊险的任务之后接替通天晓担任雷霆救援队的总指挥官,那是为了让时任汽车人军团总司令的通天晓能够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军团作战当中。后来,擎天柱的力量对汽车人而言越来越不可或缺,他常常在长老会上发言,并最终感动了领导模块,让这件失落了数百万年的古老而神奇的宝物终于在它绝望的人民们面前现身。 “得了,得了,这些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千斤顶说。大黄蜂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要你给他讲擎天柱在雷霆工作时的事情。当时你不是他的搭档吗?”救护车说。 “我听得懂,我是个塞星人,我有解码器……你不用给我翻译。”千斤顶无奈地说。 “报告,我请求翻译,因为我没有解码器。” “不批准。” “理由呢长官?” 大家吵吵嚷嚷之间,大地震颤了起来,杰克差点不小心一头栽进池水里,幸好大黄蜂迅速反应,揪住他的后领子把他拎起来放到安全地带。 “谢谢你哥们。”杰克说。“怎么回事?听起来像三十个装甲师团一起行动了。” 大地在震颤,这是因为两名塞星人的领导者一起在营地里漫步,用秘密电路交谈,因此旁人只能看到他们时而对视一眼,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威震天显得神气极了,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标准上将制式的军装,这么大的一件衣裳代表了全华盛顿数家纺织工厂小半个月的累死累活。当然没有什么使用价值,威震天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很酷。他忽然叫出了声来: “领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在红蜘蛛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不过他不显得愤怒,只是有些好笑和幸灾乐祸。 “是的,你之前把烟幕认成他了。” 他们的保姆也和他们在一起,而且一如既往地显得像个斗牛,随时预备着往前冲。 “美人计是吧?总是好用。男人总是拿女人没办法,就连女汽车人也是这样……” 他故作老成地说,他假设这是一场男人间的谈话。但两名塞星领袖却很煞风景,他们不太明白。 “什么叫……女汽车人?” 要是威震天问他:成熟的女人有什么好?或者青涩而不通人事的女人有什么好?富勒都可以就此滔滔不绝地给他上一课。但他问他女人是什么,这就差点把他给呛死。 擎天柱比威震天更了解人类的生理,所以倒还不至于问出这种问题。 “人类是双性繁殖的,威震天。女性是指另外一种性别。就像她们。” 他指着池子边的女兵们。这些女人实在很神秘,大家很快接受了营地里有一群大机器人存在的事实,再没两天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了。这倒并未引起男兵们的嫉妒情绪,他们还没开始把塞星人当作人的一种。 威震天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看不出来。” 擎天柱微笑了,“你得原谅他,富勒探员。我们赛博坦没有性别之分。” 富勒很想向威震天普及一下关于女人的知识,她们的胸脯和屁股是多么美妙,但现在如此众多的女兵们在场,显然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他只好旁敲侧击地说:“我认为赛博坦人只是没有这个意识,但两性的区分存在于任何人种之间。男性建造、保护和战斗,女性包容、照顾她的男人和家庭。我们在打仗,当我们的男人们赢得了胜利回家之后,他们的妻子会安抚战争给他们带来的创伤。只要我们能赢下这场战争,未来就会很美好。” 他可彻底把他给搞糊涂了。威震天转向擎天柱。 “他是说……每个人类都有自己的服务机器人?” “我想你们都误会了。”擎天柱说。“富勒探员,你曾经见过阿尔西一次,那时你就默认他是个‘女性’是吗?” “呃,当然了,我是说,难道她不是吗?该有的她都有……胸脯……屁股……” 但是擎天柱的目光越来越严厉,他就不再说下去了。 “阿尔西的体重较轻,身形也小,是因为他隶属于高敏捷要求的快速反应部队。他胸前可能有额外的突出结构,那是他的附加引擎,能让他跑得更快。那里面盛放的不是乳汁。他的腿部装甲较轻,是因为采用了罕见的13号金属,千斤顶知道这个。那是在阿尔西被哲拉萨斯碾碎了腿部装甲以后,他帮他修复的。你不能仅仅因为外形就判断阿尔西是女人,同时认为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战斗。” “好吧,好吧,领袖,我道歉,我——” 不过,事情还没完。一旦你惹火了擎天柱,那就要承受他的怒火,虽然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他从胸口扯下了部队配发的ID卡。虽然塞星人可以使用自己的系统来执行这张磁卡的功能,但军部不希望他们这么做,这等于频繁地入侵海军部系统。 “前几天你给了我们这个,上面记载了许多基本的信息,我一直认为它们并不严谨,但没有必要提出来。现在我想要谈谈这个问题。” 擎天柱把卡片递在了富勒眼前。“海军部默认我们都是男人……这不对。赛博坦人没有性别,我要求你把这一栏删去。” “这可不行,领袖。既然你们被编入海军部,就要遵守海军部的规章,性别是必须要登记的基本信息。” “我恐怕我坚持。” “那我也坚持。”富勒叉起腰来,“领袖,你才说了你愿意带领你的人们尽量融入人类社会。我们人类就是两性繁殖的,我们不能理解无性的概念。起码我们的人民不能。你这样要我们怎么把汽车人介绍给我们的人民?他们连和你握手的时候怎么称呼你都不知道。”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探员。”擎天柱不为所动,“我知道人类的语言里有许多不指涉性别的称呼用语。但如果一定要这样,那么我希望你即日起以军衔或者‘女士’来称呼我。” 富勒一瞬间看起来好像经历了三百年的风化,“什——擎天柱领袖,你说什么?” “海军部为我们选择了‘男性’这个性别,仅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希望如此。我个人希望做一名‘女性’。因为我们勇敢的战士阿尔西被人类识别为女性,我希望能和她站在一起。请你把这张磁卡上登记的错误信息纠正过来。” 他把磁卡挂在了富勒的身上。“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富勒好半天后才开口说,“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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