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0
爵士平时不是个太多话的人，但当救护车在他脑袋里来回摆弄那些精密的零件时，他总是忍不住地东拉西扯，而且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但救护车能看到他脑模块中掌管恐惧的区域是如何地被过度激发。电讯号狂潮般涌入那个节点。他的手依然很稳，将几枚螺丝拧下来，放在一边。
清醒着被这么对待，感觉一定很可怕。救护车说： “放心吧，小伙子，你可不是我治过在最麻烦的病人。” 他在爵士看不到的角度愁眉苦脸地望着那个烧坏了的平衡扇区。假如他们在赛博坦，一整个平衡模块都是走进零件商店可以随时买到的东西（虽然需要医生的证明，但好在他本人就是个医生嘛），但现在，他手头的资源太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太有限了。 “那个最麻烦的病人是不是威震天？” 大家都知道，擎天柱曾把救护车叫过去修理威震天那被他一枪打坏了的次级油箱。救护车一回来就被团团包围，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小伙子们催问他各种事情，威震天是不是残暴无比？有没有对领袖无礼？还有他早上是不是真的吃小孩？救护车把他们都啐了一遍。 “我把他卸开的时候，威震天好歹不嗷嗷叫哪！也不像你们当中的某些人一样只是重新接驳一下手臂导线就吓得直哭。” “而且，威震天甚至也不是我治过的第一个霸天虎。” 救护车说，他今天好像格外地多愁善感，不仅因为他对爵士的伤势有种无能为力的挫败，还因为这种挫败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职业生涯。 爵士一个鲤鱼打挺差点从床上翻下去，救护车敲了一下他的臂甲。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救护车！” “闭嘴。” “救救车车车车车！” “没门。” 爵士不说话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虽然救护车明知道他只是让光学镜的清洁液溢出而已，但还是妥协了。对这些孩子，他常有一种惶恐心情：今天如果不对他们妥协，那明天可能连妥协的机会也没有。 “好吧，你要是老老实实的，我就给你讲讲。” “我还不够老实？你这半个月都把我脑壳掀开来研究了多少次了，我有说什么吗？” “注意，注意，那是你自己的脑壳。修好了，对你自己也多少有点帮助吧。” “快给我讲！” “也没什么。”救护车嘟哝着，但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假如他现在不马上满足爵士的好奇心，他会追逐他到天涯海角。但如果真的讲了，那么这个故事的一切细节就会添油加醋地散播到天涯海角。但他还是讲了。 “你知道擎天柱刚刚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吧。”他说。 “记得。那会儿他总是一声不吭，自己一个人待着。”爵士说，“不是你带他来见我们的吗？他没拿到领导模块的时候体型还没有大黄蜂大，而且几乎伤成了一堆废铁。哎，救护车，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他说着就要翻过身来，救护车赶紧把他按住。 “你要是不能老老实实的，我就要强制把你下线了。” “我本来就说下线之后随你鼓捣嘛！是你说要我保持清醒的才好观察脑模块动作。” 爵士愤愤地转回去继续趴着，他一直在啧啧地吸气，大概因为一套细小的工具深深探进脑模块的感觉让人牙酸。 “我想问你，虽然现在官方的说法是通天晓为了地球上的战事召回了外星系的擎天柱，但显然不是那样的吧？” 救护车的动作没有一丝凝滞。“怎么说？” “虽然有很多疑点可以列举，不过我只说最明显的一个：他是怎么来地球的？就连天火这样专门为星际勘察所制造的飞行单位，都因进入状况复杂的太阳系而坠毁，擎天柱总不能是飞过来的吧？何况他根本不会飞，当然也不可能是走来的，要是能从地球走回赛博坦，那我们早就出发了……要想“从外星系被召来地球”，必须得有船才行。我们能做跨星系飞行的船只只有方舟和千斤锤，前者早已沉没在大西洋中了，而后者——” 爵士眼望着营帐的门口，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虽然嘴上说着能把救护车吓出一身冷汗来的话，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算去问千斤顶，他也一定会糊弄过去吧。说些什么‘是啊我抽时间送他过来刚一进大气层就把他丢下去然后自己掉转船头走了嘛’的玩笑话，所以我也根本不想问。我认为即使是通天晓也是在去过圣希拉里山之后才终于信任擎天柱的。那是他给擎天柱的一次考验吗？但不管怎么说，显然擎天柱很好地通过了试炼，回来之后，通天晓就把雷霆救援队司令官的职务给了他……在自己的头盖骨都给人掀了起来的情况下说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但你是救护车嘛。同样，擎天柱是擎天柱，如果他觉得有什么事情我们还不应该知道，那我也就只好等喽。就像他信任我们那样，我们也信任他。” “只是因为那个故事太漫长了。或许在回到赛博坦的庆功宴上，他会讲出来的。” “好吧，你欠我两个故事了。快讲啦，你到底什么时候治过霸天虎？” “要不是今天提起，我都快忘了。”救护车哀叹道，“好歹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来地球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漫长。在星际旅行时，十年可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是地球上的十年？长得像一辈子。” “这种事情当然要怪威震天啦。自从他掌握霸天虎之后，打仗马上变成了一件极度艰险的事情。从前，当战场是整个宇宙时，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百无聊赖地追寻敌人的踪迹上，而地球那么小，再不能逃避了。我们日日夜夜地短兵相接。” “当然，都怪威震天，”救护车微笑了，“但我是说比那还早的事。早一点点。威震天刚刚加入霸天虎的时候。虽说如此，但那一阵儿，他和他的几个党羽们，声波还有他的磁带部队，总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就好像他们头一天来到这世上一样。那会儿威震天还没有完全地接受霸天虎和汽车人的对立，也就无法全情投入到这场战争当中。他那个人，如果你没有完全说服他某件事情有其必要，就很难让他服从，然而他一旦认可了这种必要，会变得比任何人都更难对付。”
当他们在溪谷中不期而遇时，月亮也刚好爬到了山顶上。 威震天一贯耀武扬威，但那一阵他在与震天尊的交锋中栽了跟头。严格的尊卑制度也限制着这批新加入者，再说震天尊可不会允许有人骑在他头上，这是霸天虎的一贯作风。同样有强烈霸天虎风格的事情还包括弱肉强食。只要威震天能把震天尊踩在脚下，那么他就是对的。所以当时，威震天带领着他的亲信们，将要绕过整片峡谷，对震天尊展开一场偷袭。他匍匐行进了一阵，拨开一人高的草丛，正好撞上汽车人们的队伍。 擎天柱当时已是雷霆救援队的长官，也听从总司令通天晓的调遣。那天晚上他回到旧营地去，要带领伤兵们转移到圣希拉里山的新据点，而不是在这儿，整日里暴露在震天尊的炮筒底下。他一路给大家打着气，这一段很难熬，有时候需要在淤泥里爬行。对硅基生命来说，淤泥的触感实在很可怕，地球整个儿湿哒哒、黏糊糊的。 就这样，月亮升上来时，两人都觉得来到了一片可以暂时扎营的地方，他们几乎同时拨开草丛，同时探头张望，同时欲言又止。威震天不怀好意地说： “汽车人？” “是的。”擎天柱说，“我有个提议：大家都假装没看见吧。放我们过去。” “你不妨给我个理由？我们霸天虎更喜欢用手里的离子炮来解决问题。把一整队汽车人轰成渣可是大功一件哪。难道汽车人不渴望立功吗？” “在你开炮之前，我的问候就会送到了。”擎天柱说，“不是给你，是给震天尊。” 两人紧紧地互相对视着。擎天柱打从被召来地球就一身伤痕，救护车几乎缺乏一切东西，没有什么好办法修复他的装甲，只好用绷带把裂缝紧紧缠住。有时候那些绷带不怎么干净，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可能是从人类的医院里偷的也说不准，上面时而会有些人类的鲜红血迹。因此那天威震天在月光下见到的可着实是个怪人。他那颗连天线上都绕着绷带的脑袋上甚至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它是湛蓝的，仿佛在燃烧。 威震天收缩了他鲜红的光学镜，打量着眼前的人。他只朝威震天和他的身后瞟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于是省略了一切废话来和他谈交易，这是种极为简练而精确的战术判断。威震天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忽然想和他聊聊。他用讥讽的口气提到擎天柱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 “你们轮子也过得不咋地啊，是吧？” 擎天柱从胳膊上扯下两圈绷带来，递给威震天： “嘲笑别人之前先把自己的脸擦擦。” 不知为何，威震天仿佛为这句话愣了一下。他当然没有接受这些破烂绷带。 “拉倒吧！我们可没落魄到要把有机纤维缠在身上。” 擎天柱默默地收回了他的绷带，又问威震天要不要一起扎营。他这人经常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些惊人的话，令敌我双方都为之心生震悚。威震天想了想，同意了。 因为担心被震天尊的人发现，他们不能生火，只是干坐在一起，各自吃着能量块。威震天嘲笑汽车人们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能量块的纯度，不过他这么干了一阵子之后就觉得很没劲，因为擎天柱根本不回应他。 威震天坐在烂泥旁的一块石头上，抬起头来。附近有溪流，他的音频接收器能听到远处细微的潺潺水声，汽车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极其浓烈的血腥味道彼此交织，有塞星人的，因为双方都有不少伤员。还有人类的，大概是擎天柱身上那些破烂绷带发出来的。 月亮极富诗意地傍在群山之间。这是个令人心生感触的晚上，威震天那波澜壮阔的雄伟心灵中，既有沧海桑田，又有风吹草动。他很想找人说说话，把心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可是和声波谈话是世界上最没劲的事情之一。 汽车人们的阵列也异常地沉默，他们虽然不至于当面反驳擎天柱这个荒唐的决策，但也不可能和霸天虎们亲热起来。双方依然各自在领袖身后呈对峙之势。威震天轻松地开口了： “我说，你那儿有个医生，是不是？把他叫来给我用用。” 救护车当然听见了。这些天里他忙得不可开交，散热器都快起火了。汽车人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之一钛师傅在数月之前失踪，救护车被认为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因此被叫了去翻来覆去地盘问和审查。最近他终于被完全解除了嫌疑，急急忙忙地过来拯救两个捉襟见肘的医务员和可怜的感知器。长老会命令他在审查期间接替救护车的工作，大家从此就经常从感知器的脸上辨认出类似愁苦的表情。 救护车甩甩手，愤愤地说： “我才不治虎子！治好了让你们再来向我们开枪吗？” 擎天柱朝威震天的队伍看过去，很容易辨认出谁是伤员，因为声波的手臂至今还冒着火花，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竟然微笑了。 “哎，让这个伤员陪我们走一段儿，怎么样？作为医疗援助的交换条件。我知道你在矿山那里设了埋伏。与其把我们这些人炸死，还是留着让你给震天尊设埋伏，如何？” “这要看你们的命哪个比较值钱了。” “我个人想要表现得谦逊一点。你要让这个伤员就这样开始作战吗？即使是偷袭，震天尊也不好对付。” 威震天想要在他的敌人面前保持强硬，但朝声波那里一望，还是心软了，默默地让出了位置。声波想要爬过去，但救护车严厉地制止了他： “这样还想动吗？坐下！” 威震天感叹道： “你的医官真了不得。” “是啊。”擎天柱欣然接受这句赞美了。“救护车救过我们所有人的命。你的部下也会平安无事的。” “哼，我恐怕他一听到霸天虎的名号就脚软了吧！” 救护车起了一种奇怪的争强好胜之心： “我连有机体都治过，霸天虎算什么！” 他伸手敲敲声波胸甲上的标志，对方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下。 “除去这标记，也不过就是个赛博坦人。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那有机体又怎样？医生？” 爵士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没想过你还会救治有机体。” “严格地说，他只是充当了我的实验品。” 救护车说，“而且是的，那个有机体就是我治过的最麻烦的病人，因为我根本无从下手。有机体——那么黏糊糊的，伤口里充满了各种液体……你的手好像泡在烂泥里一样，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只是把本来就糟糕的伤口搅得更碎了。” “这不怪你，你干嘛把他们带到有机体的医院去？” “因为他——他是钛师傅交给我的。” “他早就失踪了。” “是啊。就在他失踪之前。所以长老会才认为我是最后一个见到钛师傅的人。那天晚上有人见到他来找我。我想那个人没看到的是，钛师傅在他的披风里藏着一个有机体。几乎已经快死了。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但他坚持地要我救他。我能怎么办？” “那个有机体……”救护车终于把爵士的平衡模块给完全拆了下来，拿在手里打量着。他说话时打了个寒噤，“显然已经死了，我扫描了他，已经没有心跳了。我对钛师傅已经有点生气，我说：你要是真的尊重这具尸体，救行行好把他给埋了吧。人类要是死了不埋就会烂掉的。然而就在那时候，他——这个我觉得已经死了的人，睁开眼睛看着我，用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的嘴唇做口型，求我救他。我只好让钛师傅把他留在这里，让我试试看。真的只能试试看。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救治有机体啊。” 虽然不懂碳基生命的医术，但救护车精通硅基的生理学。他尽量地把一切能套用的都给套用了，剖开那可怜的碳基生命的身体，用铜丝把断裂的神经像导线那样重新接驳起来，他的指尖弹出探针，在这个垂死的有机体的大脑中伸缩，碳基的神经中有极度复杂的回路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极度的痛苦。那个有机体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可他的眼中不断地漏水，不断地漏水。救护车用探针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面颊，不知道这是否也属于一种损坏，对方的嘴唇颤抖着，但还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整个晚上，他的双手在有机体胸腔中的一片血海中浮沉，又黏又腥，宛如一片沼泽。可是救护车明白，假如他不能救回这个有机体，真正将在沼泽中沉没的将是他自己的心。他很想问问这个有机体的双眼为什么漏水。想看他好起来，想听他的声音。他是个医生，就算是只蚂蚁，他也不想再看到有任何生命在自己手中消逝。 “结果呢？”爵士问道，现在可不怕他乱动了，拿走平衡模块之后他根本动不了。所以救护车放心地离开他到工作台上去接着研究手里的方块。他离得有点远，回答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我猜你肯定把他救好了，不然才不会拿来当故事讲。” “确实如此！”救护车远远地说，“他现在活蹦乱跳着哪。你很快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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