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1

1938年,几名年轻的广播员决定跑上一场马拉松。这是大战前的多事之秋,先是纳粹入侵奥地利,六个月后,希特勒宣称苏台德区的德国人受到虐待,而他当然要迅速采取行动,解放这些可怜的受苦同胞。戈培尔进一步指责布拉格窝藏苏联战机。整个欧洲在战争的阴云下噤声。这一年,一贯采取孤立主义的美国刚刚开始认真地报道世界大事,东西海岸第一次交换了电台。纽约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经理给伦敦的威廉·夏伊勒打去电话,问他可否做一个围绕巴黎、罗马、柏林、维也纳、伦敦五城,时长半小时的综述。

节目要求当晚播出,而这一天是星期日,办事处门扉紧闭,连能求助的人都找不到,更何况他们还要立刻筹划招聘通信员、雇佣工程师、租用发报机。夏伊勒拨通了爱德华·默罗的电话,后者当时在维也纳,直面步步紧逼的德国军队。 两人草草搭建起了一条信息通道,巴黎有《芝加哥每日新闻》的埃德加·安塞尔·莫勒,柏林有一位女议员牺牲了自己的周末到英国广播公司工作室广播。罗马有国际新闻社记者弗兰克·格维西,但技术上的问题几乎无法解决,他们无法令格维西的声音跨过瑞士边境传输到日内瓦的大型发报机上。 格维西最终想出了另一种方法绕过这道天堑,他在路边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由夏伊勒将他的解说向纽约方面复述。世界新闻的综述开始了。 默罗点燃了一直试图高高挂起的美国本土。他成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第九工作室联系欧洲大陆的纽带。整个美国乃至欧洲都屏息聆听着法国向马奇诺防线或西里西亚进军的情况,聆听着自己的命运。也是在那个时候,代号“啰嗦”的情报特工成了第九工作室的常驻评论员,他一分钟能说三百个字,字字清晰。 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已经点燃,各国军队严阵以待,外交冲突异常激烈,几乎一小时就要播报一次,就在这时候广播中断了:异常风暴正要袭来,而短波传输受大气环境的影响很大。日复一日,哥伦比亚的频道静默着。大洋两岸急切地等待着广播中的声音,直到全国广播公司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开通了一条开普敦-布宜诺斯艾利斯-伦敦的短波传输线路,这会让从欧洲发出的信号多跑两倍距离,但也只是延迟数秒钟而已。哥伦比亚公司比欧洲整个爆炸了更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但他们最终也还是照搬了这个办法。 于是就在这一天,御天敌占用了这条线路,给擎天柱打来电话。这会让全美的信道再次沉默,但他才不在乎呢。擎天柱晃了晃天线,接通了。他听到了御天敌那亲热、快活的嗓音。自从御天敌去往欧洲战区,两人也就只能通过声音接触了,但信号一直不好,伴有全国的报纸一起被撕碎那么大的杂音。 御天敌开口说:“早上好,你那儿怎么样?” “这里的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擎天柱回答,“我们打算调你回来。” “嗯~哼~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可是我很喜欢法国,天气总是不错,还有很多让人陶醉的有机织物。你要是打算把我带回去受审,我也能抵抗,对不对?说到底,你为什么提前告诉我这件事?觉得我会乖乖自己送上门去?” 擎天柱根本不听他说什么: “有一艘巡洋舰正在附近任务,能够顺便接你撤离。我现在告诉你口令。大概在五月二十日……”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无聊的了。” 御天敌打断了他。擎天柱顿了顿,忽然说: “是啊,打仗总是很无聊。” “又麻烦,又肮脏,对不对?但只要让战火不烧到自己这儿就好了,你为什么总不能选择更轻松的方法呢?说到底,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御天敌,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让这颗星球——” “好了!我不是说这个,不是来听你说教的。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吗?我想听的是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是你的观点,只是现在,这一刻,这千分之一秒的瞬间通过你处理器的那个电讯号,那是什么?” 擎天柱扭头看向他的周围,他背对着整个营地,一切嘈杂都很遥远,他能听到大黄蜂的引擎嗡嗡转动的声音,这段时间,大黄蜂和杰克成了很好的朋友,两人每天在营地里飙车。而杰克很快就要被他派到欧洲战区去了,人类很脆弱,也许他不能活着回来,但现在,他毕竟还在这儿。擎天柱意识到他不能不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回答御天敌,而是回答自己的心。他说: “我想要让现在的一切就这么继续下去。” 继续下去,永远也不改变。改变可能意味着失去,可能意味着再也无法见到他所珍爱的一切,意味着伤口和痛苦,意味着让他在乎的人受伤和流泪。意味着他的恐惧。 御天敌静静地说: “看吧。你还有机会真正地做决定,思考自己的欲望以后再决定。你是领袖,大家都跟着你走,你不能在心里什么都不放,虚无的心灵只能引导他的人民走向虚无的毁灭。至少考虑一下自己的欲望,嗯?如果要我们跟着你走,欲望是必要的,我们想知道领袖真正是我们的代表。你说呢?” 擎天柱坚决地说: “你说得对,但我不能不在乎。” “嗯哼。” “我不能不在乎除了赛博坦之外的一切。赛博坦很美丽,令它复苏很重要,但地球也很美丽。我不能燃烧一颗星球去点燃另一颗星球。你们都很害怕有机体,御天敌,宁可把它榨干、消耗殆尽。可是假如你的星球底下铺满了这些有机体的尸骨和眼泪,你还能把那颗星球当作家园吗?” 御天敌一定是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吗,擎天柱,你真是塞星人的叛徒。你会带大家走向地狱。告诉你,我才没他们那么白痴呢。” “如果我们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世上的其他生灵,那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你去死吧!”御天敌大叫了一声,挂断了电话。他刚一挂断,威震天就从后面袭来,掰着他的天线,斥责道: “领袖,你很闲吗?抛下你嗷嗷待哺的队伍不管,在这里和人煲电话粥?我忍你很久了,简直没完没了!” “本来是有点闲的,”擎天柱叹息道,“这通电话把我唯一的闲暇都耗光了。” 威震天愤愤地望着他。擎天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反问道: “那你呢?” “我是不是也很闲?告诉你,我有的是事情要忙!” “那走吧,让我们一起忙起来。我要做点事情以确保杰克的安全,或者说——增加他的生还几率。”擎天柱忧心忡忡地说,“他会回来的,对不对?他会……安全地回来。我昨天才见了第一舰队的医官,杰克的母亲。我应该把杰克好好地还给她……” 威震天其实想问他什么叫“母亲”,他一出生就在矿洞里,流水线就是孕育他的冰冷温床。但他没问,反正肯定是人类那些幸福得过了头的词汇中的一个。杰克的母亲,一定是个会在他遭遇什么糟糕的事情之后随之感到痛苦的人。擎天柱也像他的人民们的母亲,而且在他们还活得好好的时候就想东想西,把自己的处理器吓得过热。母亲,一个糟糕的,吃力不讨好的身份。 “谁叫你非要插手人类的战争,这就是下场,把自己的处理器吓得呲呲直响。” 擎天柱一定在面甲下面微笑了,威震天已经很熟悉他的表情,无论它如何地遮遮掩掩。 “你不也是吗?和我一起站在这里?” “我在这儿的理由当然是完全不同的!”威震天夸夸其谈地说,并且谈起他那征服宇宙的宏大构想,但擎天柱只顾着笑罢了,那就好像在说:你骗不了我。威震天恼怒地想道:我怎么会犯那种错误?在普拉森舍,那个晚上,和敌人的领袖一起站在巡洋舰的甲板上,望着远处漆黑而寂静的城市和山岭。沿着港口那舒展的曲线,一串红的和橙黄的光点明明灭灭。 这是两位领袖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上一次他们在溪谷的山中匍匐前进,唯恐惊动了震天尊的人马。擎天柱让他的医官给声波治疗,又在分别的时候问威震天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威震天问: “你疯啦?” “我在策反敌人,这不是很常见的吗?” “没见过用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策反的,这样一句也谈不下去。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看,我们这不是已经在谈了吗?”擎天柱笑道,“我想想……我们可以一起打击震天尊?汽车人营地里有你们急需的物资。我猜你们的存粮不多了吧,自从脱离震天尊的大本营以后,你们就不再能得到补给了,对不对?”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要回到震天尊的大本营去。他的大本营将会变成我威震天的营地。霸天虎会用自己的力量来夺得一切,而不是哀求汽车人施舍。” “那不是施舍,是分享。如果……” 威震天打断了他,“交出御天敌。” 擎天柱沉默了。 “交出御天敌!”威震天咬牙切齿地说,他朝擎天柱逼近了,红色的光学镜似乎真的有能把人烧伤的热度。“我恨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交出这个罪犯来平息我的怒火,否则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 当时,擎天柱伸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好像他真的对威震天的恨意感同身受似的。他说: “我明白。我不能把他给你,但我明白。” “你明白个屁!疯子!我为什么要在你身上浪费一秒钟?” 威震天常常能用很自然的态度开启谈话,只要他愿意,他能让任何人感到他们已经是心灵相通的老朋友。但是在普拉森舍的那个夜晚,他感到难以启齿,最后只是东拉西扯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矿井里有埋伏?” 擎天柱马上意会到他说的是那时候的事情。他笑了。 “当时都叫你把脸擦擦了。你脸上全是煤灰。” 威震天抹了一把脸,然后才意识到今夜不同往夜。今年不是去年。 “我依然恨御天敌,但我们可以合作。” 他冲动地说。虽然总是耀武扬威,但他其实不常承认自己的愿望,他想和这个傻里傻气的领袖站在一起,做点傻里傻气的事情。掺和人类的战争?然后真心实意地为同盟与轴心哪边更正义而烦心?实在无聊透顶。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在打败震天尊之后,霸天虎受到了希特勒的招揽,后者是个优越的外交家,他懂得用不同的方式来利用对面的一切消极或积极的情绪。如果威震天说他懒得掺和人类的破事?那没关系,他还是愿意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外星朋友。有些将军们认为这是引狼入室,但元首有把握:只要他们愿意驻扎在阿尔卑斯山上,本身就可以这庞大的战斗序列震慑盟军的侦察兵,此后的事情大可以徐徐图之。 威震天部分地诱导了他的想法,虽然他基本上只是极不耐烦地要求元首向他的部队供给能源,却让希特勒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让这支外星师团为自己战斗,为德军组成一条所向披靡的空中扫荡线。元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威震天为什么要“背叛”他,而盟军的两位巨头,丘吉尔和罗斯福,也不能完全信任这个一直以来被御天敌描述为不可理喻的战争狂人。尤其是这个理由竟然被威震天归结为“私人恩怨”。 他对擎天柱有近乎悲伤的坦白。 “我有个……朋友。”他说,“人类朋友。”

D16在地下矿井中出生,在黑漆漆的矿洞里无年无月,也根本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他和同一批次的矿工们早在设计之初就被定下了一生的劳作,不停地挖矿,自己却只能分到最低限度的一点能量。生活苦不堪言,但他相信自己是不一样的,他有一个人类朋友。他教给了16有关世界的知识。 在此之前,那些知识是御天敌教给他们的。他只偶尔会来看看状况,临走的时候会对矿工们演讲。他向他们展示自己深蓝色的美丽外漆,孔雀开屏似的精美花纹和背后那对金色的大翅膀。他说他也是从这矿井中诞生的,劳作是所有人生命的起点。只要他们足够努力,就能离开矿井,到外面去。外面是美好的天堂。 16还没亲眼见过有谁真的到外面去了,当然,他们当中有些人会因为劳作得太艰苦而彻底耗尽了胸腔中的温度,这时候他们就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然后被拖走,也许那就是被带到外面去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难道对于外面的人来说,矿井之下是令人蒙羞的吗? 上一秒还在说着假如能离开这里到外面去,一定会回来看看的人,下一秒就倒下了。16并不觉得有什么,他按规定把那人拖到角落里等待机械升降机把他运走,同时咕哝着: “哼!瞧他会不会回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奥利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说:“别难过,D。” 16说:“我干嘛要难过?他会到外面去的,他的苦难结束了。” 但是奥利安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短暂的休息结束,又一起没日没夜地挥舞铲子的时候,才说: “不,D,他是……他是死了……他的身体冷掉了。我见过死人……他们不是到外面去了。” D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你的朋友死了。”奥利安说,用他的双手握着D紧紧攥着铁铲以至于它近乎变形的大手。“你可以为此表示难过,这不丢人。我会陪着你的。” 奥利安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朋友。他简直是个庞然大物,一双通红的光学镜在黑暗中闪光,简直像头大野狼。但他不怕他。两人结识的过程也相当戏剧性:一次致命的塌方,让矿井中两片区域给打通了,奥利安在碎石间艰难地爬行,迎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很高兴那好像是个人,是个活着的同伴,这家伙长得挺奇怪,盖着个怪模怪样的头盔,而且真够狼狈的,脸上都是煤灰。但他还是很高兴,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大手帕: “好脏啊,快把脸擦擦吧。” D也低头看着奥利安,他的脆弱的人类朋友。然后,清洁液啪嗒啪嗒地从他那双卡住了无法收缩的光学镜地掉出来,像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奥利安一身。这是一场专门下给奥利安的大雨。他浑身湿透了,但还是站在那儿,握着D的手。因为他的这个由铁块浇筑的朋友就有这么笨,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难过的极点。奥利安第一次告诉他这就是伤心的感觉。就像他第一次告诉D什么是快乐、愤怒与疲惫一样。 这是个神奇的人类,他会划着火柴,他也是如此地将D的生命之火点燃。当他死后,D的火种也随之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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