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2

隔板静静地呆在榛树林里,假装自己只是一辆陈旧的拖车。这林子里住着不少鸟儿,会因风声、树叶摇摆或人类的脚步声联翩起落。他想起探长曾经干过的那些傻事。他会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呆在林子里,或者面对着一条溪流、一大片鲜红的岩石块,自得其乐地让他的引擎发出舒缓、低微的运转声。他在的时候,这些需要长时间静默潜伏的任务基本都是他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特别多的耐心,而因为他对这颗有机体组成的星球有异常的喜爱,有一次他偷偷地对隔板说,真想变成人类算啦,这漫长的战争他已完全厌倦。

隔板说:“可是人类也经常打仗。擎天柱说有感知的生物都有自由的权利,其实有感知的生物们——我们经过了那么多的星球,还有我们自己。他们最想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控制别人的自由。塞星人和地球人都一样,要是地球有星际飞船,他们也会把仗打上太空。” 探长笑了,“说的也是。不过,起码地球人的仗打得比较短,顶多十年?二十年?睡个午觉的功夫啦。” “哦,那是因为他们活的时间短。” “是啊。” 在不肯停歇的狂风声中,隔板还分辨出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朝自己这边走来,便提前发动了引擎。他所身处的这片林子属于索斯威克庄园,乃是一座富丽堂皇的英格兰豪宅,坐落在朴次茅斯造船厂正北方。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它是盟军行动的大本营,英美两国在这里策划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两栖攻击。而隔板所伪装成的这辆破旧拖车,是大本营真正的心脏。 他身后牵拉的车厢里放着简单的一桌一椅、纸笔,和两样最不同寻常的摆设,一部红色电话,用来与华盛顿进行加密通话;一部绿色电话,是直通唐宁街10号的专线。 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爬进拖车内部,深深地吸气。他坐下来草拟了两份电报,一份是用于胜利,另一份用于失败。这是攸关人类命运的时刻,假如成功了,那么就是新时代的生日,失败了,便是旧时代的祭日。 他把这两份报文摊在桌子上,不久之后,他就会将其中的一份念给隔板听,后者用他虽然不甚强悍,但用于人类的电磁波通讯已经足够了的解码器将它发送给白宫。 隔板说: “你好像很紧张。” “哦,”艾克笑了,“我以为你看不见车厢内部呢。” “你会把变形成车辆的形态以后的车灯看成是我的眼睛,其实那只是车灯而已。我的光学镜正在你脚踩的地板下面。它不是‘看‘而是扫描。所以我当然知道车厢里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你很紧张。” “当然啦。”对方简短地说。在沉思中静默了几乎有数十分钟,他又说道:“你的引擎轰隆隆的,好像比我还紧张。” “我……呃,对不起,我不擅长在战争发生时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等待着。我一向是主力的。” 艾克拍了拍车厢壁,“嘿,我这叫战略决策,和上阵杀敌一样重要。” 整个傍晚,他显得心神不宁,在树林外的煤渣路上走来走去,又是捏,又是抛着他的幸运硬币,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右拳在左手掌心里用力地拍了一下:“好吧,我们行动。” 数千英里之外,擎天柱的天线晃了晃,他从变形形态站起身来。 “收到。” 即使是一位十米高的巨人,阴沉的天空对他来说依然十分渺远。今天天气很糟糕,不适合进行一场决定性的登陆作战,但其实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一个日子“适宜”于把成千上万的士兵们的生命留在冰凉的滩涂上。 随着将军的一声令下,战争机器缓缓地转动了它的齿轮。擎天柱只能看到茫茫海面上的摆荡的巨大风浪,却无法通过他那高精度的光学镜捕捉到那些运兵船只的影子。距离太远了。他至今还留在海峡的这一边,几名人类工程师在他脚边跑来跑去,这个夜晚,大家冒险点起灯来给他指引方向。 这是经历了近两千天的灯火管制之后,英国本土第一次在夜晚亮起灯光。这很危险,但反正也不会比他们将要做的事情更危险。 英军对登陆作战有极其丰富的经验,成功的和失败的。他们知道必须要在滩头登陆之后尽快确保港口设施,以供后续部队快速跟进,否则先头部队就等于到德军的火线前送死。但这不容易。罗斯福曾经寄希望于“方舟”计划,但该计划因方舟无法达到预定可使用状态而失败。此后,1943年的魁北克会议曾因实施难度过大被搁浅的另一项计划再度被提上日程,他们称之为“桑葚人工港”:没有港口,那就造一个出来。人类的一切辉煌都是这样从无到有。 年逾五十的桑达克是港口委员会的工程专家,也是一位富有的船舶制造商人,在半年内就为盟军生产了整整约两千艘军舰。他在黑暗中跑来跑去,指挥着最后的启动工作。很快,六十艘旧军舰和货船将陆续启航,它们的任务是预定地点沉没,组成一条防波堤,以度过港口组装期间脆弱而艰难的时刻。桑达克喊哑了嗓子,在风雨中显得气急败坏,当然他不是这个晚上唯一焦躁不安的人。他在黑暗中被擎天柱的脚面绊倒,还生气地说: “这是什么东西?谁把集装箱放在这里?” 擎天柱弯下腰来,用一双大而蓝的光学镜凝望着他,桑达克一点儿也不怕他,而且愤愤地指了指混凝土沉箱堆的最上方,“哦,机器人!行行好吧!” 大机器人顺从地把他送到了那儿。桑达克咣当一声从他掌心跳下来,扑到自己的工作台前。146个混凝土沉箱“凤凰”也要陆续运送到位,用以扩充沉船带。这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到处钻来钻去,跳脚,喊叫,指挥着庞大而沉默的系统运转起来,一会儿又叫道:“给‘库尔贝’把拖带挂上!‘德班’号出航!领航员!还有你,大机器人,你也就位!就位!” 一切都像沸腾的热汤锅那样搅来搅去,但是忽然之间,世界安静了。周围只有风雨声,和擎天柱穿戴好飞行背包,而那装置默默点火的声音。诺曼底的海岸边,双方早已开火,威震天已经和先头的飞行部队一起出发,而且第一炮就炸在了德军辛苦建设一整年的碉堡上。现在擎天柱也出发了。 没有太多人类寄希望于这两个“大机器人“朋友。希特勒早已兴致勃勃地派遣红蜘蛛和他飞行部队在意大利上空盘旋过了,那让在西西里的作战艰难不堪。这也就是为什么总统也急于向美国民众表明盟军也有塞星人的帮助,但这虽然安抚了人民对战争失利的恐慌情绪,却不能让他们对塞星人的情绪缓和下来。桑达克也是一样的。一阵大喊大叫过后,他感到十分疲惫,于是就在那些混凝土方块间坐下来,握着自己的护身符。 W.G.坦南特海军少将经过了他,他很忙,但还是停下来和这个自讨苦吃的船舶商人寒暄了几句。桑达克为战争做了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爱国者的范畴,他可能会在战后破产,背负一身八辈子也还不完的重债。少将说道: “您在看什么呢,先生?” 桑达克把护身符展示给他。“我不怕破产。”他总是这么说,但现在他才第一次向一个不太熟的同僚说明了不怕破产的原因。“这就是我的两样最重要的财产,它们不会丢失。” 少将凑过头去,护身符是一个俗气的金色鸡心,打开后,里面放着一个少女的照片,和一张折得小小的红色车票。 “这是我女儿莎莉。”他说,“而这是……一个陌生人给我的。十多年前,我们经历了一场难熬的大萧条,为了养活我女儿莎莉,我出门去找工作。我和女儿常常因肤色而被歧视和驱逐,莎莉从不抱怨,可我想让她过好日子……我扒上了一辆火车的车顶,却被车上的坏小子们一脚给踹了下来。整个晚上,我都勉强地把自己挂在车厢外面,几乎给冻僵了,我心想绝不能松手,绝不能在这里松手,因为我要找到工作,赚到钱,让莎莉吃饱饭,我不能在富尔顿县境内被抓去做三个月的苦役。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人拉我到车厢里去,给了我这张车票。他说他要在那一站下车。”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甚至是否还活着。我们这些老家伙把世界搞成了这个样子,然后再向年轻人们去讨要一张活下去的车票……所以我不怕破产。我想偿还那一张车票的金额。” 少将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威震天猛烈地向空中开火,倒不是因为他已经昏了头不知道该打哪儿,而是因为他从一片引擎的轰鸣与枪炮声中辨认出了一种熟悉而危险的动静。一颗红色的彗星,划过黑暗的天际。威震天的离子炮在空中炸开绚丽的光芒,照亮了彗星的红色装甲。 红蜘蛛所扫描的ME-163战斗机,有个“彗星”的俗名。它有雅致的后掠式机翼,短短的机身后面只有垂直尾翼,它靠瓦尔特火箭发动机驱动,不带燃料,也不燃烧,机身紧凑而单薄,甚至不能靠常规起落架起飞。它的诞生只为了加速,向音速、超音速猛烈地冲锋。可惜人类的技术无法将它的概念发挥到极致,然而红蜘蛛只是扫描了彗星的形态,却没有一同继承它的弱点,于是他真的就像战场上的一颗红色彗星,快乐地飞来飞去,而且冲威震天一通吱吱乱喊: “威震天!你完了!” 威震天用一串炮火回答了他。红蜘蛛已经准备要在他面前好好炫技一番,彗星那仅为速度而生的精美设计让他在常态下也能轻松逼近超音速,但威震天根本不冲着他大打,而是用精准的点射一炮干掉一个红蜘蛛的僚机。不多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身边是孤零零的了。 威震天说: “现在看看是谁完了?” 他沉重地落在地上,但地上的炮火更浓,一片地雷阵几乎立刻在他身边炸响。威震天吃了一惊,不过他根本不怕人类的地雷,这就像一个人踏在沙滩上那样,有些隐约的刺痛。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力,威震天越发地来了劲,满不在乎地趟着地雷和炮火前行。红蜘蛛在空中组织起新的阵型,向下俯冲,而且全照威震天身上的脆弱处打。虽然经过了震荡波的数度改造,威震天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称之为要害的地方,但假如能一枪打进他的炮筒,离子炮爆炸的滋味还是够他受的。 威震天哈哈大笑,他享受这枪林弹雨中的时刻,享受红蜘蛛给他带来的快乐。正是因为这危险的爱好,他才直到现在方同汽车人讲和。和平?那意味着他的人生从此丧失了最大的乐趣,谁要那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和平!他在密集而猛烈的火网中步步后退,可是心却越发地雀跃起来。他想要踏平一切,而那一切也活该为他所踏平。最壮美的城池,一定也想要匍匐在最雄伟的主人的脚下。 和红蜘蛛的高速比起来,擎天柱的飞行背包只是让他能飞得起来了而已。他背后负着背包,身着沉重的银亮盔甲,这是千斤顶和感知器一道用天火的残骸改装而成。天火是大型太空运输机,但他所运输的可不是和平,震天尊造他出来,原本就是作为征服全宇宙的哨兵,所以他配有许多重型武器。这么乱七八糟披挂一身的擎天柱,落地时却是轻轻的。轻轻的,降落在了威震天身边,抬枪替他干掉了一艘想要俯冲过来采取自杀式袭击的敌机。 他责备道: “威震天,你打仗总是这么不管不顾吗?” 威震天向前用炮火狠狠地碾压这片土地,“领袖,你难道还不熟悉我的风格?” 他把背后交给了擎天柱,两人掩护着盟军的士兵们前进。擎天柱说: “你去端掉前面的桥头堡。” 威震天抬头一望,那可是德军整整奋斗了一年建成的工事,铁丝网、堡垒和炮塔,一层压一层,密密麻麻坚不可摧。他的双眼中闪烁着红色火焰,几欲向前狂奔,但红蜘蛛的空中力量压制得他难以寸进。擎天柱一时之间也难以帮他的忙,他站在沙滩上,解放了身上的装甲,它们在他背后展开了第二形态,在被炮火照亮的沙滩上搭建出一道银白的拱门,既扎根于地面,又向上矗立在空中,成为一道二十米高的凯旋之门。这是身为逃兵的天火,这个爱好和平的战斗机器,在坠毁数十年之后,送给地球的礼物。 红蜘蛛分开了他的舰队,一队令威震天不能回援,另一队则专门往自动搭建中的拱门接驳处打,这精密的仪器只要打散一处关节就要整个地散架。擎天柱摘下拱门上挂起的能量刀刃,掷入夜色之中,那里便炸起一片火花,飞机的残骸劈里啪啦地掉落在沙滩和海面上,犹如一场暴雨。 他打开了通讯。 “爵士,开始正式登陆。” 爵士刚刚取回他的平衡模块,高兴得到处跑来跑去,他还有点问题,因此不能上场作战,但身为后援依然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 “行动,行动!”他叫道,“开始行动了!让我们把这个大家伙给组装起来!” “德班”号暂时作为指挥部使用,但很快它也要被炸沉,作为沉船带防波堤的一部分。在沉船带之外,是一百多个凤凰混凝土沉箱集群,加固了松散的沉船带。沉箱组用“甲虫”部件相连接,但它们整体却由数道直径将近三米的巨大缆绳给联结起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于诺曼底的海岸边变出一个港口?擎天柱的方法很简单:他伸手拾起堆积在德班号甲板上的缆绳组,两手用力地牵拉,将它们扣合在拱门上。就像一个纤夫似的,让港口就位。 希尔少校站了起来。他的责任是将这六十艘船炸沉在既定位置,给盟军造出一条两万四千英尺长的防波堤。现在是点燃引线的时候了。他不是战斗人员,原本计划乘舰艇撤离,虽然小艇要穿过海峡也很危险。但此刻却喊道: “登陆!” 他一声令下以后,两手抄起枪来。爵士把他一把抓住,即刻变形成赛车形态,一路冲出了甲板,闯进夜色之中。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完成了两次变形,把经历了惊魂一刻的少校给放在了他的同伴们之间。少校拔枪就射,在湿漉漉的烂泥中一滚,马上变得和这些大头兵们一样,也立刻隐没在并肩作战的士兵们当中。 爵士嘴里吹着口哨,蹬上一只破烂的飞机外甲,立刻就能在这片让人拔不出脚来的烂泥当中滑动自如。他绕忙着拉扯缆绳,无法反击的擎天柱滑行一圈,手上的枪就替他打掉了三次袭击。救护车在汽车人的通讯里绝望地大喊: “爵士,回来!你还不能作战!擎天柱,把他调回来!” “哦得了吧救救车,”爵士笑道,“我可能没法很好地走路,但还可以跳舞。” 他就这样歪歪扭扭地滑行着,开枪,而且快活地唱起赛博坦的歌谣。当然,这是整个赛博坦拥有最好的音频解码模块的人,怎能让他不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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