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3

按照艾森豪威尔的口述,隔板通过无线电发表了一则短讯: “你们马上就要踏上征程,参加一场伟大的圣战……” 这是在抢滩登陆作战之前,艾克对将士们所作的动员演讲开头的一段话。他们约定:假如作战顺利,盟军占领了滩涂并建立据点,那么就发布这段话以示庆祝。

“……为此我们已精心准备了数月。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着你们,各地热爱和平的人们的期望与祈祷伴随着你们。” 白宫已经太久没有真正的好消息了。富勒对自己负责看管的这帮大机器人一向是敬谢不敏,而且冲总统的秘书霍普金斯告过不少他们的状,不过诺曼底的战况也取悦了这个难伺候的家伙。这一周里他没什么事情干,汽车人部队一个不落地参与了诺曼底的战事,他就只好寂寞地留在后方,走过每一间营房,检查无人使用了的那些充电线缆。汽车人们经常向他抱怨这些线缆是多么的难用。他跪下来,拿着一把钳子修整着歪歪扭扭的导线,一边嘀咕着: “哼,出来打仗哪儿能有那么舒坦……” 每一周,他都要向总统作一次关于汽车人们的例行简报,不过总统本人未必总有时间接待他,大部分情况下,由霍普金斯听取这些报告。霍普金斯被丘吉尔戏称为“万物之要”爵士,总统是离不开他的。但和这个国家里的其他人一样,他也觉得自己离不开总统。 富勒觉得霍普金斯比总统要好相处一点,至少他能毫无芥蒂地称他为“哈里”。能和一位真正的高层人物以名字相称,令人倍感光荣。他催问道: “总统什么时候再派我回海军陆战队?做了这么久的汽车人保姆,连我自己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大家都在打仗,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各司其职,富勒。你已经从实战部队调离了,现在是作战部参谋。”霍普金斯说完,自己也笑了,“兼任汽车人保姆。” “汽车人现在也全都在战场上!” “很显然,他们在战场上有自己的指挥官。” 富勒泄气了,咕咕哝哝地说:“哦,那家伙!” 他一股脑儿地把此前擎天柱要求更改磁卡上性别登记的事情给倒了出来,“难道我们就要因此有一位女将军了?这像话吗?” “恕我直言,许多年前我也曾听到类似的话,他们说的是:‘难道我们今后就要有一位黑人军官了?’我们的确有事情没有做好,但和这些外星人没关系。反正即使他们不来,我们也不会允许历史上出现一位女将军的。但不要忘了——不要忘了他们的那句话,以及你怎么能站在这里的。” 末了,当天稍晚些时候,富勒愤愤地接通通讯,一开口就对擎天柱叫道: “女士,你好吗?“ “呃,”擎天柱显然被他这副一反常态的殷勤给吓着了,他那边很吵,显然,德军的空中打击还未结束。这是登陆后的第八天,红蜘蛛全权接管了德军的空中指挥权,越打越兴奋。他实在是个棘手的对手,盟军推进得极其艰难。 唯一能让人高兴点的,就是红蜘蛛似乎将那道白色拱门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平白浪费了不少炮火去攻击它,似乎誓要把它给打散架了不可。假如拱门被毁坏,那么匆匆搭建的港口也将分崩离析,于是在海面上,海军的将士们也在拼命赶工,进行人工港的组装。他们管那六十艘沉船叫“玉米芯“,它们分别沉没在圣马丁·德·瓦拉维尔以东、圣劳伦、阿罗门奇、库尔塞耳和韦斯特朗以北,形成了五个封闭水域“醋栗”。它们后来互相连接成了桑葚人工港。 从第四天开始,霸天虎们陆续加入了这场缠斗,补充了德军的空中力量。在红蜘蛛的指挥下,它们似乎不是六千名而是六万名,黑压压的战斗机集群遮天蔽日,偶有炮火的光芒吞吐。那曾经是威震天的部队,他不仅了解他们的秉性,还了解他们的勇敢和力量。当他离开柏林前往华盛顿的时候他们没有和他走,现在他们羞于再回到他的身边,宁可向这位领袖致以炮火的问候。威震天知道,他必须在战场上再度赢得他的军队。 所以他现在可是毫不手软,肆无忌惮地朝他们开炮了。闹翻天好容易才躲过他的一波攻击,当即抛下他的小队,一阵猛冲绕过来躲在威震天的身后,一对机翼合拢起来,瑟瑟发抖。威震天笑道: “怎么,你这就不行了?” 闹翻天的小队显然没想到他们的头儿竟然会如此不顾廉耻、丝滑、柔顺地向威震天投降,简直是一个没刹住,全部扑到了威震天的炮筒底下。威震天两炮就把他们全部清剿了。唯有一个运气好的,从一片废料堆里推开伙伴的尸体爬出来,看看威震天,再看看闹翻天,发出一声响亮的咒骂: “该死!” 他的半边机翼垂下,哗啦啦往外漏油,显然不适宜再反抗了。他爬行到威震天的脚下,吻了他的脚: “威震天大人,请原谅我此前的无礼……” 又是一阵空中降下的倾盆火雨,威震天一脚把他踹开,自己持炮突进。闹翻天来回看了看,对这个伤兵说: “你抢了我的台词,太阳风!” “为了今后能尽情地舔威震天的脚底,你现在倒是想想办法啊。”太阳风讥讽地说,“我在漏油呢,求你发发善心,队长!” 闹翻天刚要回答他,一发炮弹就发出嗖声在两人身边炸响,把地上堆满了的弹药壳和塞星人与人类的尸体都炸得满天乱飞。他的翅膀又开始打颤,太阳风近乎绝望了: “长官,你的翅膀也叫人打残啦?” 闹翻天转过脸来看着他,忽然两手扯住他的肩甲,把他往远离战场的方向拖动。更确切地说,是把他当盾牌好往炮火更稀少的地方撤离。太阳风一路高声惨叫着,希望能有人来管管这家伙。应该说,闹翻天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能力的,确实选择了一条相对来说炮火更稀的路线,也很会找掩体,但仍免不了时不时地有飞溅的弹片打在太阳风身上,让他像个气喇叭那样嗷嗷惨叫。 在威震天回心转意,过来拯救他“忠诚的仆人”之前,擎天柱先发现了他们,他大步走来,一手将两人的半边机翼并作一块提起,远远地抛了出去。两人飞出大约三百米后嘭咚一声摔倒在废料堆里,好半天才爬起来彼此摸摸。 “你的脑袋还在呢,长官。” “你的也还在,太阳风。” 两只小飞机惊魂未定,头顶就响起了一阵枪支上膛的声音,他们怀着莫大的恐惧抬头一看,警车正补充完一次弹药,预备再杀回去。他对着两人皱起整张脸来,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说,指了指身后汽车人的临时掩体。两人忙不迭地爬了进去,期间太阳风损坏的机翼被一块铁皮卡住,正在那嗷嗷大叫,闹翻天已经顺利来到了掩体当中,然而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嘲弄地说:“谢谢你帮忙加固掩体。”太阳风卡在那,翘着屁股,叽里哇啦地骂他、红蜘蛛和威震天本人。威震天听见这美妙的呼唤,于百忙之中抽空往太阳风屁股上开了一枪,巨大的后坐力推着他终于栽进了掩体。 这一天红蜘蛛本人并未出现,重磅人物要在最后出场,这是威震天教给他的。但他仍指挥部队牢牢把握着制空权。下午一点五十二分,空中下起了暴雨——致命的酸雨。汽车人们全部撤回,蜷缩在掩体之中。他们的精神倒还很好,听着外面的暴雨铁皮交响曲,争分夺秒地补充油料和弹药。 闹翻天被铁皮间漏下的一大滴雨水烧着了肩甲,他痛叫了一声,惊恐地说: “酸雨!红蜘蛛疯了。” “恕我直言,好像你才是最喜欢用酸雨来打击敌人的那个?”警车严厉地盯着他。然后马上被救护车给把脑袋掰了过去。 “还说话呢!有人的下巴颌儿都快脱焊了!” 闹翻天松了口气,转过身打算悄悄退下,击倒抓着一大把不同型号的螺丝刀出现,笑眯眯地说: “不打算贡献些好点子吗,酸雨大王?” 他用螺丝刀捅着闹翻天的后腰,太阳风在一边像堆垃圾似的有气无力地哀嚎: “捅他不如捅我呢……我需要医生……” “有用的人才能挨捅。”击倒懒洋洋地说。 爵士和大黄蜂交头接耳:“他们真变态。” 大家都以为击倒只是要折磨他们,但他还真的把两人治好了,引得众人啧啧称奇。击倒的医术显然比感知器要高超太多。击倒在众人的感叹声中拿腔拿调地说: “咱好歹也是专门学校毕业的……” 谁的“露一手”也不可能像击倒这样如此令人震惊了,这是约莫二百万年以来,击倒头一次操刀手术。与其说是两名霸天虎被他给治好了,或许也可说击倒心中的某一部分也在此刻痊愈。大家欢呼起来,恨不得把他给抬起来扔到空中让他飞一会儿,此时此刻,擎天柱轰然撞破掩体,滚落了进来,威震天随后也弯腰钻了进来。他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但脸上的漆仍哗啦啦往下流淌,看上去相当骇人。刚才,他和威震天冒着酸雨出去端掉了红蜘蛛播撒酸雨的设施。他就这么半边脸流着能量液和融化的漆与铁水,冲他的人们笑道: “没事了,很快就会雨停。” 救护车大叫起来:“擎天柱!你这是怎么搞的?” 擎天柱正忙着修复掩体,手里拿着一块铁板,又抹了一把脸,什么也没说。但救护车已经神经过敏地把他给拉了过来。治到一半就被扔下了的警车冲大家撇撇嘴,“瞧他!有新欢了就把我一脚踹开。” 救护车用一块绷带擦着他。绷带吸饱了乱七八糟的液体,自身也变得沉甸甸、水淋淋的。望着他,救护车仿佛又回到了一生中最无助的那个时刻。当时,他独自坐在营帐里,钛师傅神秘地出现,又悄然消失,留下他独自对付一个有机体。 那个有机体已不能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流着血和眼泪。救护车忙了整个晚上,终于让他活了下来。他的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救护车咬紧牙关,火种几乎为之熄灭。他知道人类的呼吸就是生命之泉。不呼吸的人类就将变成尸体。他见过人类是如何死去的,只是一秒钟的间隔,同一具身躯却有天差地别。活着的身体可以微笑和行动,死去的只能在泥土中腐烂。有机体实在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之后,那个有机体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他已不再感到痛楚了,只是就这么宁静地望着他。 救护车愣愣地看了他好半天,终于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面颊。 “你活下来了。”他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你活着。” 但是艰难的时刻在这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刚刚开始。救护车悄悄离开了三个小时,鬼鬼祟祟地跑到附近的人类医院里寻找可以用的东西,他还顺走了一本护士手册。但随后对伤口愈合情况的观察让他意识到这个人类似乎用不着这种东西了。他的有机部分正在死去,但那天晚上被救护车绝望地用来接驳神经的铜丝导线却像长在一个活生生的赛博坦人身上那样开始延伸,形成新的触须,新的神经回路。 救护车给他找了点人类的东西吃,他咽下去后马上都吐了出来,如此尝试了几次,都告失败。他抬起沾满血和酱料与唾液的脸来对救护车解释道: “我只是……只是太头痛了……” 救护车默默地望着他,忽然把一罐能量液推到了他面前。 起初他坚决拒绝喝这个。他还拒绝很多别的,但改变的过程并不参考他的意志。他的骨头变化成金属,软骨硬化成零件,新的由铜、金和银丝组成的神经擦出的火花烧灼着依然活生生地用血和组织液浸泡着它的肉体。天线刺破了他的耳朵而一节节地抽出来。他双手的骨头都仿佛一寸寸地被碾碎并重构,有时候说着话便掉落一小片指甲。救护车和他坐在桌前,本来热烈地谈论着某一个话题,忽然一片沾血的指甲落在他们中间。救护车知道拔掉指甲是人类的一种酷刑。他救这个人不是为了让他忍受日复一日的酷刑的。他选择成为一名医生,不是为了带给人这种痛苦的。 救护车试着找来一口破锅,盛了些滚油。有机体对此恐惧万分。他差不多就像迎接刑罚似的将颤抖个不停的双手伸过去,起先,是已经变化完全的,钢铁履带构成的一根手指的指尖碰到了液体沸腾的表面,感觉意外地舒服。因为人类的感官已经不再适用于他。一个多月以来,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类似放松的微笑的表情。救护车紧张地看着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他慢慢地试着把第二根、第三根手指和整个手掌也都浸泡在其中,油安抚了他金属的那部分,但拼命地撕扯着他有机体的部分。那部分还远远没有死去,一瞬间那黄澄澄的机油就变成深红色的了。 转变的过程漫长而艰辛。救护车和他整晚整晚地呆在一起,不睡觉,两人乱七八糟地谈话。这家伙实在很烦,有无穷的话题,从黄昏说到黎明,天亮时才能精疲力竭地睡上一两个小时。如果他在半夜睡着,那往往只是一句话他晚了一秒钟没有接下句的功夫,他就困得昏睡过去。救护车就把他叫醒。两人在桌前对坐着抵御死神。他终于能睡着的时候,救护车本来应该借这个机会赶快去充电,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桌前,望着趴在桌上熟睡的这个半有机体,心想:钛师傅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严酷的考验? 三个月里,救护车总共把他切开了二百多次,以查验皮肤下面那些血管的愈合状况,血液渐渐地不再能流动了,变成了淤积的河床。血管拧成一团电线。救护车小心地把冰冷凝结的淤血从血管中铲出去。起初,皮肤还试图愈合,后来便干缩脱落了,新的、闪亮的铁壳外甲依附在新抽出的轻盈骨架上生长。大概两个月以后,皮肤和脂肪层才完全丧失了痛觉,有机体把它们一点点地撕下或者大片地扯下来,像脱一件层叠的华衫。 救护车教给他赛博坦人的生活方式。喂他喝润滑油,让他在防冻液里洗澡,捏着一把牙刷给他刷掉长期浸泡在有机血水中的新生的鳞状金属组织上的铁锈。他的胸腔不再温暖,而是硬邦邦的。硬邦邦的。一天晚上,他伸手敲敲胸口,听着里面发出的空旷、冷硬的声音,说道: “我的心不跳了。救护车,我到底是什么?” “据我所知,你是个赛博坦人。”救护车说,替他在半是血肉、半是金属的小腿上扎紧绷带,不然他出去在营地里被看见,是够吓人的。“我们对赛博坦人的定义是金属构成的硅基智慧生命,你刚好完全符合这个标准。” 人类悲伤地凝望着他。他的光学镜还是那么湛蓝,犹如一座华丽的水晶池,但不可抑制地流透明的眼泪和淡蓝的清洁液。救护车总是安慰他要不了一两个星期就会好的。他说得对,起先他因刺痛完全无法睁开眼睛,现在好多了,只是还不会很好地收缩和扩展他的光学镜,他还是在用人类“眨眼睛”的逻辑而不能适应新的身体。 “我知道赛博坦人有火种……”他说,“可我没有。我只有一颗不跳了的心。” “说什么傻话呢。”救护车说,“哪怕你没有火种,我也能点燃你。” 不过他并非没有火种。那火种从死去的心脏当中被孕育出来,慢慢地蚕食这颗心,让火越烧越旺。救护车教给他做赛博坦人的一切知识,还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那时候,御天敌忙来忙去地和人类相接洽,腻歪得不得了,还说要编纂一本赛博坦-英文大辞典。救护车要了草稿来,两人一起研究。他给人类选了一个新名字,叫擎天柱,因为那和orion同源,都是天上的星辰。一个因得到了女神的爱而受害死去,灵魂上升成猎户星座的年轻而英俊的猎人。他也有金色头发,也有湛蓝的眼睛。 他也在一件捡来的旧军装上画过赛博坦地图,教给他关于这个未曾谋面的家乡的一切知识。“赛博坦的行政中心是铁堡……整个塞联阵的中心,最辉煌的城市,不是一颗明珠而是一捧光芒璀璨的宝石。”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这个新生命擦去淋漓地流了满脸的眼泪和清洁液。

“——你将点燃我。一次又一次。” 擎天柱握住了他老朋友的手。在这个逼仄昏暗的战壕当中,拥抱着他。“别担心。你总是能点燃我。” 救护车把绷带扔掉,用双手替他擦脸。“哦……optimus。” “我知道,老朋友。” 擎天柱说,用面颊去依偎他的手。“要是我的心不跳了,就由你负责点燃我,所以无论多艰难的战争我都不曾害怕过。我知道救护车总能做到。” “我没你想得那么万能。” “你当然能了。”擎天柱说:“这是领袖的命令。” 击倒钻过来,搂住擎天柱的肩膀,看了看他: “不就是花了点漆么,这我是专业的。救护车,别怨恨我抢了你的病人啊。”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是一阵轰隆隆滚雷似的轰炸几乎将整片滩涂都夷为平地。短暂的休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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