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5
自从御天敌从欧洲战区回来,还没有人去看过他。他因触犯提尔莱斯特法案87条被暂时收押在一处临时腾出来的营房里,上了抑制夹钳,除此之外,因擎天柱的关照,活动没有特别地受到限制,每天可以有三小时的放风时间,通天晓会押着他出来在营地里打个转。他尤其喜欢往人堆里钻,但汽车人们都躲着他。御天敌总是若无其事地闯进他们的营房,把他那张带有夸张微笑的脸朝他们每个人凑得极近。烟幕以极强的意志力将脸扭开,往桌上甩下一沓纸牌: “我赢了!” 警车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他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把手里所有的牌都给扔到了桌上。
御天敌微笑着走开了。 通天晓名义上是看监的,但他简直管不了这位前任领袖;和御天敌说话是件危险的事,而且他一有机会就要向擎天柱告状,声称自己遭到了虐待。大家在无声之中统一了对策,全当没看见他,那不是他们的前任领袖而只是个幽灵之类的。御天敌自感没趣,后来也不愿意出去了,每天在营房里睡觉,睡到半夜两点左右起来要东西吃,要看闲书,要玩电贝司,等等。那些名词让通天晓听都听不懂,他无疑染上了太多人类的习惯。这个无可奈何的狱卒常常只是往营房门口一坐,一言不发。 他们不习惯这种状况。漫长的与霸天虎那非黑即白的战争让一切都变得很简单,但御天敌是他们的人,自己人犯了这样的错,该拿他怎么办呢?提尔莱斯特协定上查不到解决办法。唯一没在为这件事烦心的是钢索,他建议大家把御天敌完全地当成个坏人就得了。但那些提议:铸造矿工、从地球汲取能源、参与战争……这都是经过了元老院同意的。要是御天敌是坏人,那么点头让他去做的他们又是什么呢?不仅是坏人,而且是懦夫,连亲手沾血都不敢。与其说营地里监禁着御天敌,不如说所有人全是御天敌的囚徒。 不过到了六月底,擎天柱总算忙活完了,下午一点,他按时走进营房。前一天他通知过自己要来,但很显然没给当回事,御天敌还在睡觉。或者在假装睡觉,假如是后者,他就能睡得更久。当他进来时,营房的天花板上就落下后装的栅栏,将两人给隔开。擎天柱坐了半小时,通天晓通知他标准条例所规定的探监时间已结束,他就走开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还是每天都来坐半小时。御天敌早已烦了,他是个很没有耐心、很容易觉得厌烦的人,但之前一直没想好有什么好玩的。他以不破坏自己的装睡为前提,悄悄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擎天柱自己坐在那儿,栅栏对面,用手支着脑袋睡着了,马上把他气得半死,并立刻决定扔个什么东西去砸他,但左看右看,又在身上仔细摸了摸,都没找到合适的东西。通天晓细致地打扫过这间营房,没给他留下能用的。他只得愤愤地站起来,故意在地上踏出很响的声音。海军基地的营房虽然大,但也只可供一个塞星人走上五六步就到头了。 他走了一两个来回,擎天柱就被惊醒了,他开启光学镜,坐直了,刚想说话,御天敌就委屈地说: “你睡着了!” “什么——我没……” “你睡着了!我看见你的灯亮了。” 擎天柱的光学镜外保护层上有呼吸灯带,当他休眠期间,可以展示系统运行的状况。御天敌提到这个,他就没法反驳了,只好说: “每次我来找你,你也都在睡,我只是——” “那不一样!我是坐监的,你是来探监的。”说着,他朝外面大喊:“喂!司令!提尔莱斯特协定上有说探监的能睡觉吗?” 郁闷地坐在门口的通天晓已经给他折磨得有气无力,只是抬了抬手。 “看吧。”御天敌美滋滋地说。 “呃……”擎天柱有些局促地说,“如果这样让你觉得不适,我道歉。” “当然啦,我怎么会觉得不适呢?”御天敌翻了个白眼,鉴于他的光学镜有做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改装,所以这个白眼的幅度可以转得相当之大。他的光学镜后面是黑色的。“我只是在坐牢而已啊,有什么大不了的?” 擎天柱笑了,“不会太久了。我想,再有三四天……” “再有三四天你就能办好手续了?要怎么样?把我移交给人类的军事法庭?哦,我好害怕哦。你们为什么不就地组成一个审判团来判我死刑呢?或者你直接用领袖的权威来枪毙我。啊,等等等等,我想这样不太好,还是把我交给人类最有价值。尤其是在出了那件事情之后——” 他朝擎天柱靠近了,意味深长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在出了那件事情之后,还能维持这营地里的安静可真不容易啊,是吗,擎天柱领袖?” 擎天柱笑了,“威震天一向自行其是,我已经习惯了。他不会让我改变观点。” “你那种方针可是大错特错啊,”御天敌懒洋洋地说,“让我这个元老院推举的前任领袖给你点忠告吧。未来是个混乱的时期,最需要的是随机应变、看人下菜碟儿。你那种不动如山的作风只会给人把柄。就算乍一看没有缝隙,假以时日他们也会研究出来的。人类在这方面有长期而丰富的经验积累。” “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你太固执了,而且软弱到几乎是非不分。把我交出去就是最正确的行动。在威震天指控我杀过人之后——” 他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真可乐!咱们谁没杀过成千上百的塞星人,现在他指控我杀过人类?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被枪决的原因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一样。他跟我想得太不一样啦,纯真得不得了。你可不能老和他混在一块儿,会把脑子整坏的。” 威震天确信能够在白宫大操大办的那场塞星人见面会上见到御天敌。他原本打算一露面就杀了他。虽然为了安全和民众的观感考虑,白宫方面要求所有塞星人卸下装备,至少不能让枪口和炮筒露在外面,但威震天要是想杀人有得是办法。可是那天,他没对御天敌动手,而是在总统发表完演讲之后,跳到房顶上,对整个华盛顿特区发表了演说。 他的演说完全盖过了总统的风头,这个时期,总统的健康状况已经很差,在演说中,他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心脏病发作,但周围没有人看得出来。他们能感受到的就只有那是身为优秀演说家的总统平生发表的最差劲的演讲,大家连他颤抖的双唇里吐出的字眼都听不清楚。掌声还是很热烈,但那声音当中含有许多的困惑和不满。就在这个时候,威震天猛然攀上了屋檐。他也是一位伟大的演说家,有着古罗马式雄健的力度,思维奔放、才思敏捷,而且真正地声震屋瓦,词句像雨点那样打落在大地上。 “我是威震天,一个硅基智慧生命体,但你们也可以简单地称呼我为‘一个赛博坦人’,就像现在在场的所有这些对你们而言的庞然大物一样。我注意到你们人类自称为‘美国人’、‘英国人’、‘内华达州人’或者‘纽约人’,这是因为你们用自己的故乡标明身份,你们相信出生地的水土影响着人的一生。可是我却并非出生在赛博坦。我的人类朋友们。我出生在地球。我说自己是赛博坦人,不过是因为制造我的人也是赛博坦人,当时他是元老院推举的领袖,名叫御天敌。”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博取你们的同情。我只是想要坦诚。处处隐瞒总是一件辛苦的事,所以我还是在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吧。特别是今天,你们的领袖为了将我们赛博坦人和人类互相介绍,而举办了这场露天宴会。我得说,他是个贴心的人,这些浓缩汽油真的味道不错。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听,我想说个故事。” 庭院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他。威震天喜欢这种大场面,他感觉不错,更有助于即兴发挥。 “我出生于北达科他州的一座地下矿井。一出生就在那儿。你们的总统管那个州叫‘美丽多彩而无拘无束的世界’,但对我来说,只是无穷的黑暗和劳作。那矿井附近有个小镇,名叫‘鸦巢’,但我从没去过,因为我们,我和我的机器人同伴,不被允许离开矿井,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知道矿井以外还另有世界。御天敌常来探望我们,给我们加油鼓劲,说,这里就是炼狱。只要我们加油干,证明了自己的勤劳和忠诚,就能离开这里,前往一个比天堂还要好的地方,前提是我们要证明自己。为此我们日夜苦干……一直到死。” “后来我知道他所说的只是骗局。并不是我自己发现的,而是有人告诉给我知道,那个人是我的人类朋友,他也是一名矿工,名叫奥利安·派克斯。我的朋友是世界上最善良和真诚的人,你们所有人见了他都会喜欢他的。至于我——奥利安在我的火种当中,引起了一种沉重而痛苦的感情,就像一颗人的心被触动时那样。他启发了我。御天敌说,我们是‘没有火种’的贱民,我们没有心灵,我们不会快乐、悲伤和哭泣,也不配获得自由和幸福,但奥利安告诉我并非如此。他说:自由是世间一切有感知的生命的权力。他指引我站起来用自己的双手做点什么,反抗御天敌。为此,我们遭到了血腥而残酷的镇压。他引爆了三吨当量的炸药,几乎把一整座山给压在了我的身上,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我的朋友没有。因为他不过是个人类,仅仅是……血肉之躯。” “你们于是就能够明白……我为什么异常地仇恨御天敌。每当我看到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看到你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类,这个欣欣向荣的国家,我就想到奥利安,并且感到格外的仇恨。我承认,我为此做了错事,太长的岁月里我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甚至曾考虑过接受希特勒的招揽,只要能让御天敌不痛快,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还是因为奥利安。当我静下来想想,这场地球上的世界大战的本质,想想假如我的朋友还活着,他会如何选择,我就再也无法放任自己任性地行动了。我来到华盛顿,我想要帮助你们。为此我失去了我的军队,可是没关系,我又得到了一些汽车人朋友,和更多的人类朋友。虽然要弥合我们之间的缝隙,需要一点时间。但我们都知道,越是在火中淬炼过的东西,就越是坚固,那些和我一起经历过矿工时代的同伴们至今都忠于我。如果我们也如此地淬炼两星之间的友谊,也能得到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我看过你们的报纸和节目,你们翻来覆去地分析过塞星人为何要帮助盟军,说来说去总离不开利益这个字眼。我理解你们的恐惧,谁不恐惧比自己体型大上好几倍的外星人?可是,仅就我个人而言,我帮助盟军,以及随之的一切选择和行动,都只不过是一个原因……” 他摊开自己那宽大的手掌: “我睡不着觉。想到我死去的朋友,我就睡不着觉。” 那场演说之后,威震天得到了富勒兴奋的赞扬。他转述了白宫方面的意见,并给他们看了不少同情塞星人的报章。这次联合无疑是极其成功的,自从1943年五月,希特勒令红蜘蛛率队解除伪装,以巨人的形态震慑了驻扎在西西里的盟军队伍,而让白宫不得不紧急推进与汽车人的合作以与其相抗衡之后,人类还从没这么狂热地爱过这帮外星人。同时,他们也乐于答应威震天提出的“一点小小要求”,他要求汽车人方面把御天敌交给霸天虎去处置。因为这“显然是正当的,出于赛博坦那古老、正义的法则”。擎天柱要很辛苦才能抵得住压力,但看样子他也无法与滔滔民意相抗衡。人类同情着霸天虎们,威震天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全民偶像。 “你干嘛不这么做呢?”御天敌望着他说,“要我说,我觉得烦死了,这一切何不快点结束?反正你们也都因为方舟的事情恨我。但那其实只是个简单的战术判断罢了,我那时候想让这场仗打得久一点,让两边都替我们勤劳挖矿,为此必须封锁方舟这个能真正左右战局的东西。承认吧——那玩意根本已经没什么用了,从功能上说,和人类能造的那种大型航空母舰没什么区别,它降落时就已经严重损坏,星际旅行早就不可能,只是出于情怀大家才一直抓着它不放。” 擎天柱起初沉默着,御天敌好奇地打量着他这张脸。以塞星人的眼光看来,他长得实在不坏,可是总不自觉地露出某种伤心欲绝的表情。好吧,他就长这样,有人天生是笑面虎,还有人天生就仿佛心碎了,这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久到御天敌以为对方又坐着、开着光学镜睡着了。可是轻微的引擎轰鸣显示他还在思考,后来那令人安宁的,柔和而低沉的嗡嗡声平息了,擎天柱忽然说: “和我结婚吧,御天敌。” 御天敌眨了眨眼睛。他清空了自己的后台,又刷新了一下表事件处理模块,还是觉得有点荒谬,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处理器算力不够了。 “你说什么?” “结婚就是……” “得了,不用你给我解释,我有内置的塞英辞典。” “那么,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发疯了吗?”御天敌好奇地说。 “没有。” “那么你……”御天敌忽然凑了上来,抓住冰凉的栏杆。为了探监者的人身安全,那栏杆是通了电的,把他的手指烧得刺啦响,但他不为所动,将头颅凑近。 “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方舟的事,我可以理解,你还是有违军事条例的,但我想没有87条那么严重,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御天敌说,他的声音低柔,令人本能地感到危险,“不是说那件事。方舟,让它爱怎么样怎么样去吧。我是说——你不恨我把岩浆灌进你的喉咙吗?” “不。”擎天柱说。他看上去不为所动,但咬紧了牙关。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当他回想起过去的痛苦,它们都立刻浮上水面,好像根本不曾消失过一样。 “那么你也不恨我踩碎了你的每根骨头吗?” “不。” “不恨我扒开你的胸腔,搅烂了你的内脏?” “要是你想激怒我……那很难熬,但我不恨你了。” “好好,那最后这个呢?”御天敌愉快地向后靠去,“你也不恨我把一座山扔在你朋友的身上?” “那座山现在还在他身上。”擎天柱说。御天敌终于很高兴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悲哀的神色,但他马上又觉得索然无味了。“没关系,我会把它搬开的。一块一块石头,也会搬开的。赛博坦人能活很久,有许多时间。” 御天敌笑道:“你干嘛不和他结婚去呢?晚上睡觉的时候慢慢搬嘛。没必要这么侮辱我,我也是一位领袖。来吧!抬起枪口给我个痛快。” “我不想杀你。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御天敌凶巴巴地叫道: “没门!” “我不是在侮辱你,御天敌,我只是……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你可以留下来;人在想理由的时候总是口不择言。” 御天敌在短暂的慌乱后又恢复了镇定。这个荒唐、笨拙、没常识的领袖——也许他是想说,自己非常、非常,非常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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