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6

御天敌满大街地宣布他要和擎天柱结婚,这个消息起初让所有人都很惊讶,哪怕擎天柱的这个结婚对象是威震天都更好接受一点。但仔细想想,这个人是御天敌还是比是威震天要强。汽车人和霸天虎的首领曾有短暂的合作,那时他赢得了他们所有人的敬畏,但除此之外?不,他不是他们这一边的。

而一旦真的把这件事提上日程,所有人都发现,他们是多么需要一场婚礼啊。这之前,大家埋葬了许多战友,走过了艰难的岁月,在泥泞到拔不出脚的沙滩上挣扎,目之所及只有伙伴们和敌人的尸体……在这一切之后,如果旅途的终点是一场婚礼,因为结婚的这对新人的组合有点滑稽,大家甚至还可以尽情地笑一笑他们。那是一件很好的事。 击倒自诩为恋爱大师,他有和同一个伴侣热情不断深情相爱整整三百万年的黄金履历,其中二百万年里对方都是死人。于是就以专家身份分析起领袖的恋情来。 “我早就觉得他俩有一腿。” “是么?”烟幕怀疑地说,“我觉得擎天柱是和威震天有一腿的,但是……御天敌?” “这说明你太年轻,还没有一双足以发现爱情的慧眼啊,年轻人。”击倒神神叨叨地说,“擎天柱还没当上领袖的时候他俩就经常眉来眼去的。” “对对,我有一回看见——” 通天晓猛烈地咳嗽,大家才发现他就在附近。但寂静只持续了一秒钟,他们就不理会他了。自从御天敌在受看押期间把通天晓折磨得差点要放弃人形,每天只是变成一辆工程车停在营地门口碍事之后,尊敬的指挥官就威严扫地了。大家接着热烈讨论起来。隔板说: “我有一回看见……当时我正在后面走着,看见擎天柱在前面,我想过去叫住他,忽然御天敌从旁边扑过来把他拉到角落里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没跟上去看看吗?” “呃,没有。我觉得挺尴尬的。不过他俩好像只是在说话而已吧,没听清。” 大黄蜂滴滴了一阵,爵士捶胸顿足地道:“是啊!这么劲爆的场面被你撞见那就暴殄天物,应该换成阿黄,这样他就能远远地偷听了。” 大家又纷纷将目光投向通天晓。指挥官给他们盯得有点不自在,便摆出一副肃容道: “立正!汽车人们,这像什么样子!每人抄写汽车人守则第三十七章第九节37(9)二十遍,尤其注意第141条。” 可惜他这招如今威力大减,烟幕说: “通天晓指挥官!不是你把擎天柱从外星系召回来的吗?你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该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把一种严厉的目光投向千斤顶。熟悉他的人会为这种目光而感到畏惧,但特别熟悉他的人能从中读出一种求饶似的感情。千斤顶打着哈哈说: “看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哈。” “你敢说你不知道!”爵士立刻把矛头对准了他:“不是你认识他最早的吗?当时救护车总算把擎天柱给修了个大差不差,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之后不久,你回到营地来,那时候不是一上来就给了擎天柱一个熊抱吗?搞得好像八百万年没见面的亲兄弟似的。老实交代吧,你俩怎么认识的?” “倒霉催的雷霆的任务呗,还能是怎样?”千斤顶打了个呼哨,“得了吧,我不想提雷霆的事,倒有一个真正劲爆的故事讲给你们听。我确信那就是擎天柱和御天敌第一次见面;假如不是,那他俩装得也太像了。那时……不多几年前的事,所以还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千斤顶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于是他也一下子把大家都给带去了1939年的那个秋日,纽约的秋日。 那一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情。德军在3月份刚刚进入了布拉格,希特勒发表了许多煽动性的演说,为各国的退让得意洋洋,向全世界展示他尖利的獠牙。他早以世界的征服者自诩。但在美国本土,一场盛大的世界博览会正在召开。或许正因为厌倦了今日,那场博览会的主题是“明日世界”。 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二十次世界博览会,也是二战爆发前的最后一场,或许正因为感到了风雨欲来,所以这次博览会的规模是历届以来最宏大的一场。不过美国向来有在世博会上大操大办的倾向,1893年的芝加哥博览会也曾震惊世界,靠的是杰克逊公园那五座华丽的展馆和在博览会期间所发生的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如今博览会上的展出物——蓝带啤酒、麦片和绿箭口香糖早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了,不过有关“白城恶魔”的那桩谋杀案倒还为人所津津乐道。 纽约的世博会空前盛大,有64个国家参展,展示了尼龙、录音机、塑料、磁带、电视机,等等等等,令人眼花缭乱。不过这些对人类来说新奇万分的东西让塞星人们感到无聊了。 那时是小罗斯福总统的第三个任期。他得到可靠的消息,说霸天虎有协助希特勒的倾向,便做好了拉拢汽车人们的打算。他和御天敌相谈甚欢,彼此知道对面是个十分难缠的对手。在没完没了的谈判和交换条件之外,总统想要看看国民们对这些外星人的接受程度如何,于是在那场世博会上,最令人惊叹的展品就是一只高约十米的大机器人。他能做简单的动作,还会挥手和微笑。不过笑容大得太夸张了反而给人一种恐惧感。 御天敌觉得世博会很无聊,所有在人类看来宏伟和新奇的东西在他眼中全部矮小陈旧。他得一整天在那站着,偶尔听从工程师桑达克的命令,此外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靠收听附近的电台打发了一天,最后终于受不了了,趁着夜幕降临,灯火还没一下子忽然点起来的这短暂的黑暗时刻,猛然变形逃走。当全世界的灯火一下子亮起时,御天敌也刚好完成变形,于是人们为辉煌灯光的赞叹也仿佛是给他这次华丽的变形一样,这终于让他觉得高兴了点。最为灯光所震撼的是英国人,他们在灯火管制中挨了整整十年,早已不记得灯光为何物了。 被通天晓指派来担当他护卫的那个雷霆队员默默地跟着。御天敌想为难他,于是越开越快,在人群中惊险地穿梭。对方身为一辆卡车,在人流这么稠密的地方行动不便,于是没多久就被甩掉了。御天敌开到寂静的河边,又觉得无聊起来,然后那雷霆队员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的,默默地开到他身边,摁了一下喇叭。 御天敌没有扫描人类的载具,随意地按照人类的基本车型变化了一种模样,此后的几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开来开去。别克公司安排他们最好的车型参展,自以为将要称霸全场,但他们的总裁本人自己就被偶然见到的一辆香槟色涂装、饰有美丽的紫色挡板的车辆所震撼了。他后来翻遍了全部资料也没查出那辆车是哪家公司生产的,满世界也没再找出第二辆,记忆渐渐说服他那或许是出于某种启示;于是1949年别克的新款路霸风靡全球,1988年,巴瑞·莱文森的《雨人》又让青年们狂热地爱了它一次。 那个履历不清不楚、莫名其妙的雷霆队员像幽灵似的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御天敌在几天里把甩掉他当成了一种快乐游戏,但一个雷霆队员总是相当难缠的,他只有一次差点成功了。那时候,凯特·史密斯正应英国王室的要求唱起《月亮爬到山顶上》。那是战时美国人民最爱的歌,改编自一首旧报纸上的无名诗歌,凯特那柔美、华丽的声音,像月光那样静静地洒落。塞星人一般对人类的音乐只觉莫名其妙,对方却在一旁默默地、出神地听着,忘却了一切。这是个甩掉他的好时机,但御天敌没有行动,他望着这家伙,陷入了异常的困惑,扪心自问:他到底想干嘛呢…… 其实擎天柱当时什么也没想,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幸福的念头。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没有死去而感到略微的快慰,也就在那时候原谅了御天敌对他所做的那一切可怕的刑罚。尚未死去的那颗奥利安的心灵在想:我没死真是太好了。我们诗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他想起自己某一天到镇上放风回来,从怀里神神秘秘地取出一份报纸给D-16看上面印着他悄悄投稿去的他的诗作时,对方那惊讶的表情,在物是人非的如今,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笑了起来。 当时他对D说: “D!你瞧,人类没那么可怕……他们喜欢你的诗,把它们登在报上。他们会爱你的。” 当时他不知道那是他逃跑的最后机会。胡佛总统已经下定决心封锁矿井,连同下面的人类矿工一起,令它永世隔绝。那之后他就不再被允许到镇上去了,只能永远地待在井下。那份报纸也就成了他与人类世界的最后联系。 在乐曲的高潮,御天敌悄悄地来到擎天柱的身边,用无线电码轻声嘀咕: “奥利安……派克斯!” 对方打了个寒噤,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早已变成了某种非人的造物。当初他安慰D-16的话——说人类会爱他,接纳他的话,如今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到底用一个什么样的天真谎言欺骗了D啊。 御天敌看穿了擎天柱的身份,但那才是苦恼的开始,他发现对方压根也不想告发他,这就令他愈发地想不通,两人保持着长期的古怪关系,那些日子充斥着秘密的交涉和互相威胁,他们单独的谈话如此频繁,以至于所有人都在猜测他俩是不是有可能发展成火种伴侣。

但是结婚和火种伴侣是很不一样的。御天敌大体上把它看作一场表演,一出根据他结盟的需要随意发挥的戏剧。人类朋友们为他们操办了一切,在华盛顿特区的圣母无原罪国家圣殿大教堂为他们举办了婚礼。这座圣殿从1920年开始建造,今后也还要再历经整整十四年才能完工,不过如今主殿已有雏形,是个适合为十米高巨人举办婚礼、同时见证两个星球之友谊的地方。它的构造和欧洲的大教堂类似,但采取的是一种新拜占庭风格。富勒早在三天前就严阵以待,严格地在六个街区的范围内巡查危险分子:宗教保守人士、对外星人不友好的人士和异教徒、反对罗斯福,同时也反对他的外星政策到认为不得不由自己采取一些行动以在外星人的恐怖威胁下保全这颗星球的自发民间组织。三天里他缴获了四千支枪和配套弹药、危险的自制炸弹,逮捕了二百多名危险分子,逮捕行动有时候是不由分说的。恐怕婚礼结束他们真的有得忙了。但现在,这一刻,总归还是幸福的。 御天敌在欧洲战区是出了名的交际花,出于政治需要,他了解人类对性别、种族和国籍的看法,此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压擎天柱一头,便在大家起哄:“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时,大摇大摆地说: “我是新郎!” 他伸手敲敲擎天柱的面甲,对方吓了一跳,动作很大地猛然往后一靠,差点令头纱也一起掉下来。那怪模怪样的头纱是第一夫人埃利诺·罗斯福从家里找来的,本来是块沙发盖布,因此方方正正的。擎天柱当时矮下身子,让站在教堂第二层埃利诺夫人及给她帮手的六个护士团里的女孩一起帮他披上头纱。为了能把这东西盖上,他把天线向后转到了极限,那大约是160度。这是一个平时不会调至的频率,因为本来也很少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波段,但这时候擎天柱也只好聆听这陌生的声音了。那声音犹如这颗星球寂静的呼吸,让他虽然置身于热闹之中,却霎时间了解到每个人的孤独。 御天敌把他拉了回来,笑眯眯地说: “快打开。我要吻你的嘴。要是不让我吻你的嘴,我就要吻你身上的其他地方,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部位的。” 御天敌的话在整个教堂中引起了一片哄笑。他娴于玩弄所有人,不管他们是塞星人还是人类,所有人的轻佻情绪,他能轻松挑起所有人心灵深处最下流的部分。但这时候他的打算只是:要是擎天柱拒不就范,他就要……吻他的手。他就要吻他的手,向他的领袖致意。 擎天柱不得不把面甲打开,让他吻。御天敌松了口气,他虽有此打算,却觉得吻他的手很丢脸,因此不是很想这么干。现在他就用在法国学来的深吻技巧招待这个乖顺的新娘。他常常在自己身上做一些没什么用但用起来就十分惊人的改装,包括给自己装上了一条三万两千个纳米级组件制成的柔软的金属舌。这是他从代号“啰嗦”的特工那里学来的,对方常常为九号工作室的电台播报,一分钟能说三百个单词,身上也有许多强化语言模块的组件。不过御天敌这么改装只为了好玩儿。现在他要好好玩玩这个领袖。他揽住擎天柱的肩膀,轻轻地以舌尖一碰,对方就柔顺地分开了双唇,仿佛触电了似的。那条软舌时轻时重、极不老实地在他的口腔中搅动。 擎天柱自己是没有舌头的,他靠发声器模拟调音。这样有个好处,那就是领袖即便是在战场上被人砸成一堆废铁,也绝不会因为痛苦而叫喊出声,扰乱军心。即使是现在,他每次见到乃至想起御天敌都忍不住被痛苦捕获,不自觉地想要发出惨叫,摘除舌头很有用。 代替舌头装在他口腔里的是一圈离子炮,它们在不启动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几个蓝色触点闪闪发光。御天敌用舌尖挑动它们,让擎天柱不得不屡次收缩喉咙,以免自己因为预设的攻击动作而启动它。他终于无法忍耐了,一把将御天敌推开,低声说: “够了,够了。” 一阵巨大的掌声,夹杂着哄笑和口哨声回荡在教堂当中,还有一阵轰隆隆的底噪,那是盘旋在教堂上空,一直气哼哼地鼓动他的马达的威震天的引擎声。置办婚礼的时候,埃利诺夫人说,美国式的婚礼有新、旧、借、蓝的传统,婚礼现场,一前一后两位塞星领袖和罗斯福总统联合发表了新的公告,她已贡献出了这块旧沙发布做头纱,两人身上的涂装也都已经足够蓝了,可是用什么来代表“借”呢?以往的年轻女性会从母亲那里借婚纱或首饰,但她们实在没有足够大的这些东西能给一个十米高巨人用的。御天敌哈哈大笑地指着气呼呼地在外面一通狂飞的威震天: “我俩的命可是从他那儿借来的,想必婚礼结束我们一走出教堂他就要开枪了!” 后来,桑达克工程师的女儿莎莉借给他们一美元。 “我连这一美元要准备的东西都给你们提前置办好了,”她叉着腰说,“今后可要记得把钱还我。” 说着,隔板便牵着一辆拖车开进来。那拖车上放着人间仅此一见的巨大的花束。 “扔吧!”莎莉说。“按人类的习俗,接到捧花的人将下一个获得幸福,不过你得小心点,别把我们砸死了。” 人类们全都跑到教堂的外围露台上,看着擎天柱走出去在空地上扔捧花。威震天攀在教堂的大尖顶后面,以防被他扔到。擎天柱大笑着说: “躲也没用,威震天!我可是神枪手!” 话音刚落,他就扔中了威震天。花束碰着了威震天的肩甲,又向下坠落,威震天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在最后关头用手指钩住了丝带。丝带吃不住这样的力,整捆花束散落开来,在华盛顿特区下了一场花朵的大雨。那些花落在人们的窗前,街道上,河流中,杂耍艺人的帽子里。这些贪心的人们举办了一场最最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婚礼;他们希望每个人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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