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17
阿尔西是较早一批被召回本土的特工之一,战争后期,局势逐渐明朗起来,如今一举一动都很重要,将要影响到战后的世界分割,人类不希望外星人插手这些事情。杰克起初对政治一窍不通,接到第十舰队的任命之后还曾担心自己将就此坐冷板凳,但在近半年的淬炼之下,他已具备了特工应有的政治素养。此刻便很为这批被召回的汽车人同僚不平。阿尔西倒只是耸耸肩罢了。
“无所谓。你知道我对这类事情的态度;说白了,它是你们的战争,不是我们的。我们的那场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所有人心生厌烦,再懒得计较那丝毫的得失。” “嗯……能回家毕竟是好事。而且我这么全须全尾的。没在战场上炸断双腿,也没给催泪弹熏瞎眼睛。”杰克凭栏而立,看了看自己紧攥着栏杆的双手,快到家了,他又有点不是特工,而属于一个普通二十岁年轻人的紧张。“我妈妈肯定高兴得不得了。为了这个我能原谅其他百分之九十的事情,再对剩下那百分之十假装没看见。” “那就够了。”阿尔西淡淡地说。杰克和她搭档快半年了,不曾见过她流露出过愤怒之外的情绪。她要么在冷酷地计划杀人,要么就是在咬牙切齿地计划杀人。直到现在,回程的这一天,杰克才察觉出她也会对那没完没了的战争感到厌倦。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该把话说出来。阿尔西的性情十分暴躁,两人认识的第一个钟头他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她当然不会动手揍杰克什么的,她不想把他打死,而这是只要一挥手就能办到的。但有很多更可怕的事情做,就像他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她所做的那样。 不过似乎也不能全盘赖在阿尔西的头上。 “你知道,你把我吓着了。”她后来说,坐在火炉边,深深地啜饮了一口热腾腾的机油。那机油是他们花了六个小时耐心潜伏,端掉一个德军临时补给站后弄来的。杰克发现她真的露出一点心有余悸的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能怪我!我当时快冻死了。” 阿尔西望着天花板,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她表达害怕的方式就是把手里的机油桶给慢慢捏瘪,然后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那是五月份的事情,杰克假装成普通旅客,秘密地在不来梅登陆。战况胶着,港口的戒备也很森严,他还没下船,就已经领到了第一个任务:测量德军岗哨之间的距离。很简单。他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每一步是标准的一百三十厘米,那么只要神色如常地走过去,数数自己走了几步就好了。其实他非常确定盟军已经掌握了不来梅港的一切资料,指示他所做出的行为大概只是某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多了不得的行动会需要他,一个普通的二十岁美国青年,千里迢迢地从华盛顿到不来梅,在夜晚的港口走上两圈了。 那个晚上另有许多奇遇,比如他被德军岗哨的探照灯发现,一路追得他慌不择路只好跳进水里,差点冻死。最后不得不浑身上下挂满冷焰火爬出来求救,他几乎给冻僵了,话也说不出来,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赶来接应他的阿尔西远远望见一个浑身发出淡淡彩色辉光的人形物体在深夜中不断做出僵硬而诡异的动作,吓得差点一头扎进水里。以她的速度,估计可以就这样一头冲向密集的水雷区。 “总之,搭档。”阿尔西说,“回到华盛顿,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今后你不能在公开场合表明你认识我,知道了吗?” “我们总可以重新认识吧!我是说,假装在其他的场合认识。” 阿尔西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那双淡蓝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 “我刚到第十舰队的时候就听说过你。”杰克接着说。“那时候,擎天柱为了你和富勒吵架呢。” “为了我?” “是啊,他们在争论你的……呃,性别。富勒说你以人类的眼光看来,显然是女人,擎天柱说你不是,但假如他一定要把你登记成女人,那么他也要做女人。你们的领袖实在是不可思议。我是说,我们的总统就绝不会这么行事。当然,他是我们选出来的总统,我们爱戴他,他带我们走过大萧条和战争最黑暗的时刻。即使连任第四届是件相当惊人的事,我这次还是把票投给了他。——不,我的意思是说,罗斯福总统要在不同的势力当中斡旋,这些人彼此在经历、习惯和认知上都有相当大的差异,有些人认为女人应该待在厨房里,有些人认为男女并无不同,有人认为女人唯一的使命就是生孩子,还有人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猪头。要让他们把票都投给他,注定了他绝不可能真的做个表里如一的人。但你们的擎天柱似乎相当任性。他很确定无论怎样你们是他的人,所以能更坦率地表明他的看法。” “擎天柱是领导模块的持有者。”阿尔西说,很少见地,她露出了一丝微笑。“在我们塞星人眼中,一位被领导模块选中的领袖具有相当的神圣性质,注定了我们要听从他的指引,跟他走他要走的无论多么艰辛的道路。他也不曾辜负过我们。” “我不太了解你们的传说。不过,‘圣物‘这种东西,和君权神授的思想,在人类这里也有相当漫长的历史,我们已经摒弃了这种古老的观念,认为民选的领袖才是最好、最能代表他的人民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赛博坦人的生命太漫长了。”阿尔西说,“人类总是极其迅速地改朝换代,但塞星上亿年的历史中也不过才经历了七八名领袖而已,要是没有战争,可能先觉天现在还一直领导着我们呢。” 杰克朝她又靠过来一点,这一阵子有些风浪,海水扑打在甲板上,带来相当清新的气味,阿尔西从前讨厌水,但现在她感到这水仿佛能把他们浑身的血腥洗掉。 “现在不问,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还是想问……我想听你说说你的故事。你……你从前……他们说你是赛博坦最出名的女杀手。”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会因好奇而死的。” “真的没什么,这一切不是秘密,所以告诉你也无所谓。我从前只是个普通的赛博坦人,战争爆发,我就加入了回收救援队。作为特工的专业训练就是在那时候获得的。后来……你知道,就像擎天柱说的那样,赛博坦人没有性别。” “是的?”杰克说,有点纳闷话题怎么转移到这儿来了。 “但不是一直没有。我猜擎天柱可能比大家想象中的要年轻得多,所以他不太了解之前的事情。他可能只有……一百万岁左右?得到领导模块之前他差不多是一个迷你金刚的大小,而震天尊铸造迷你金刚正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但无所谓了,我不是真的对此感兴趣。总之,在极其古老的年代,塞星是有性别之分的,也像人类那样分男女,不过那已经是进化历程中的老黄历了,就像人类曾经是猿猴一样,现在你们不是把猿猴关在动物园里观赏它们吗?对我们来说,两性分化的年代就有那么遥远。” “呃……其实人类和猿猴还是有相当大区别的,我们……好吧,然后呢?” “你瞧,你已经完完全全地不认为猿猴是自己的远亲了。” “承认自己是猴子毕竟还挺困难的。” “我们也是。承认两性差异也很困难,塞星的生物学虽然已经揭示了宇宙中有许多种族采用这样的繁衍方式,但那对塞星人来说几乎是种侮辱,因为我们诞生自火种源,我们相信在最终的最终必将万火归一,两性繁衍的说法仿佛是在亵渎神圣,在说:火种源已经干涸了。之类之类的。但这一套并不是完全没有支持者。那支持者还格外地天才,他是公认的塞星历史上智商最高的人,他的发明和贡献不计其数,获得的勋章和奖赏能摆一个博物馆,他的那些发明能摆十个。哲拉萨斯认为,两性的社会结构有相当大的优势,譬如说,它让人们组建家庭,以一个非常微小的单位维持了社会的稳定。无数个稳定的小单位,必将铸造一个真正庞大和强悍的帝国。他决定先做点实验。” “什么——”杰克想起了他在集中营里见到的景象。 “像我说的,两性繁殖已经是进化树上很遥远的一环了,就像人类不会对母猴子产生性欲那样,赛博坦人也早已对来自‘异性‘的吸引丧失了感知能力。我们仍然能自由地相爱,但那和性别没关系,更多地出自……我不知道,出自火种的吸引?像那些两性繁殖的种族一样,男人只要一见到带有女性特征的东西就自然分泌激素,自然地产生好感……这在我们的观念中简直是无稽之谈。哲拉萨斯决定要‘打捞回进化树上的遗珠’,他要凭空在赛博坦族群中制造性别区分,制造’女人‘。后来的事情也就那样。总结了两性繁殖的族群中’雌性‘的一些共同特征,再抓了点人来做实验……我以前可不长这样。你知道他怎么让人长出类似乳房的东西吗?他用微米级别的探针,在我的……胸口,植入……还有那些润滑液,那些激素,那些神经麻醉剂,那些思维控制,那些训练,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那些训练,还有那些让身体的全部器官都服从于性欲和养育下一代的设置……那让你觉得……你不是人而是个……” 杰克轻轻地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阿尔西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栏杆给攥成麻花了。 “你在发抖。对不起,别说了……” “我没事。说出来也有好处。总之,后来我设法摆脱了控制,反过来抓住了哲拉萨斯。我花二十万年追捕他,又花了五十万年来来回回地用我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折磨他,可惜我不能杀死他更多次,让他给我的姐妹们偿命。哲拉萨斯成功了,他在赛博坦人的观念中创造出了‘女人’的概念,但那不意味着性,繁衍,家庭,之类之类的,而只代表着杀戮,幸存的人组成了女武神部队,这名头比雷霆救援队还可怕。我不断发明出新花样来折磨哲拉萨斯,后来我腻味了,就来到了这里。” 来到了这里,在这颗潮湿泥泞的星球上,看到天是如何地又高又远,茫茫海面上,风浪翻覆着,“你可能不相信。但在这里发生的一些事真的有安慰到我。”
他们在营地里没找到汽车人,不过抓住了富勒,他现在升官调任了,总算可以不再做汽车人保姆,因此一派喜气。 “富勒参谋,我们需要向擎天柱报告。他在哪里?” “杰克,你应该向白宫报告,而不是赛博坦的领袖。至于你,女汽车人,擎天柱搬家了,在杜邦岛。” “搬家?”阿尔西一时仿佛还没弄明白这个词组的意思,但她没多说什么,就迅速变形离去。杰克担忧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但富勒揽过他的肩膀,亲热地拍了拍: “杰克!好小子,我就知道你不仅能活着回来,还能立下大功!我对你妈妈就是这么说的,一直是这么说的,我对你始终很有信心啊,小子!” “富勒参谋,搬家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军人,现在从营地里,要……搬家?” “当然了,这帮汽车人的想法向来难以捉摸,不过如今他们不再是军人了。战争要结束了,你记得吗?我们每个人都要积极地寻找自己的新位置。那个汽车人领袖,意外地精明啊。婚礼之后……“ “等等,什么婚礼?“ 像杰克一样,阿尔西如今也差不多是发出了一声惨叫: “结婚?像人类那样结婚?和……和……“ “和我。“御天敌若无其事地从厨房——算是厨房的地方走出来,端上汽油和结晶饼干来招待客人,阿尔西哭笑不得地用指尖拈起一块饼干。为了效仿人类那蛋糕茶水的下午茶,御天敌可谓煞费苦心。他住在擎天柱这里,名义上算是在被他监视居住,脑袋上还顶着抑制夹钳,看上去和妇女们卷头发的那种东西似的。“辛苦了!德国不是个容易待的地方吧?坐下来聊聊?” “哦,我的确不是去观光的,可是你——你——”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应该是个战犯,应该被枪毙,最次也得具五刑,是不是?但擎天柱需要我。显然。”御天敌得意洋洋地说,也在沙发上坐下。这东西名叫沙发,其实只是切削成差不多样子的石质底座充电板床。“你们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怎能理解政治的微妙?擎天柱想要带你们去一个美好明天,不伤害任何人的那种,甚至包括地球人。为此他需要我而不是你们。可惜呀,可惜。看看这个吧。” 他打开了电视(电视!),将画面调到一支铺天盖地的广告片上,画面中的御天敌像个主妇似的料理着这个家,他扮演居家型的丈夫,擎天柱扮演女强人式的妻子,大黄蜂扮演宝宝。宅邸中的所有陈设都按一个人类的标准来设置,花园,露台,大双人床,厨房就是所有主妇梦中的那样子。在广告片的最后,御天敌热情洋溢地张开双臂: “我们的一切和你们没有区别,家庭,孩子,族群,是我们的一切。人同此心,朋友们,人同此心。” “人同此心。”御天敌冲阿尔西比了个心形手势,“擎天柱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当作他的竞选口号。” “我还是觉得‘直到万火归一’更好。”阿尔西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擎天柱的口头禅之一。 “人类哪懂什么火种源理论啊,他们说的是‘万众一心’。不行,这太像战时口号了,我们现在需要一个新形象,温和,无害,愿意与人类互帮互助。” 阿尔西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了,“擎天柱呢?我要见他。” “我亲爱的妻子上班去啦。”御天敌美滋滋地说,“在国会。顺便一提,威震天也在。他们俩前段时间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好点了,要是你看看最近半个月的报纸,就能知道,有个参议员想让汽车人全戴上某种类似大卫星的标志,这个共同的敌人总算让他俩有理由和好了。” 黄昏时擎天柱总算回来了,阿尔西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于是马上告辞。这时候御天敌没空搭理她,几个摄影记者要来采访,在那之前他得把家里收拾收拾,譬如说把扮演宝宝的大黄蜂使劲往加了栏杆的充电床里塞,大黄蜂哔哔啵啵地抗议着,他已经七十万岁,才不是宝宝呢。御天敌说:“对,当然,但家里没有什么东西适合扮宝宝了。” 大黄蜂建议他用纸板和石头之类的做一个。他还能借给他蜡笔,御天敌大喝一声: “行了!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躺下!把奶嘴叼上!” 阿尔西夺路而逃。 擎天柱送她出来,两人在路灯下谈话。对在德国的任务做了简短的汇报之后,阿尔西说: “三天后我会交给你一份更详细的报告。现在我想先……和你谈谈别的事。” 她叹口气,“我不想对你的呃,择偶标准,做什么评价,其实我根本不想谈这件事,但我们还是得谈谈。到底为什么?难道是属于……一见钟情……之类的?” 她的语气中带点惊恐,“御天敌真的是你的菜吗?好吧,凭良心说他长得不赖,但……你一定得告诉我,你们……你们已经火种融合了吗?要是……” 擎天柱笑了,“看起来我让大家都太困扰了是吗?” “没事的,我们不是很介意,也不想干扰你的决定。和某人结成伴侣这种事没什么稀奇的。我想大家都能接受。” “你瞧,你自己都知道没什么稀奇了。” “可能是这样,但是……说到底,我们关心领袖的幸福,这是最重要的。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只是把你当浮木抓住,一旦能够跳上陆地,就会毫不犹豫地弃你而去吗?政治是他最擅长玩的花样。他会把你当成垫脚石。你看他拍的那些宣传片了吗?” 擎天柱在路灯下望着她。 “那正是我的目的。”他悄声说,“我希望他抓住我,而不是孤零零地溺死。我希望能给他一个理由,留下来,活下去,直到再次找到能为之耗费余生的事情。之前我没把握,现在看来,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赖,是不是?这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啊,阿尔西,我不想看到有人还没能享受世界就死去了。” “关于你对世界的看法,其实我很想否认,你明白的。” “是啊,很多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为之努力,等把它们完成了,世界一定会更美好一点,这个过程也许是无止尽的。但……活着的东西都是这样。没有尽头,正因为它是活生生的。我希望做我能做的一切。” “你还是没谈最重要的。” “我想那根本不重要。” 临走之前,阿尔西拥抱了他一下,“你这个笨蛋。”她低声说,“那一直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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