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20

“领袖,你怎么啦?”威震天好奇地望着他,心中也有某种预感,但他不知道将要迎来什么。在婚礼之后,他在极度的恼怒和痛苦中,逼迫自己把擎天柱和奥利安分开来看待。奥利安是那个教会他一切情感,让他懂得感知的人,是他的启蒙者,永远也不会背叛他,但擎天柱不一样,他随时会因为任何理由把威震天的次序往下放,就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妥当”。

对此是不应当指责他的,因为威震天自己也是这样。他会把霸天虎的事业和塞星人回家的愿望放在擎天柱前面。即使他有时候咬牙切齿地大骂擎天柱背叛了他,而且这么做的同时常常还附带一阵肆无忌惮的打砸,但他不认为背叛是一件需要原谅的事。这是很奇怪的,他因为奥利安的不背叛而爱他,又因为擎天柱的背叛和狡猾而爱他,他爱他们十年来的次次争执,爱那些擦肩而过的炮火,那让他感到生命甚至都不必有所意义而就在此时、此刻。 现在他明白,他们总归还是一个人的。他认识到擎天柱仍是奥利安,就像认识到自己仍是D-16一样。只是擎天柱有时候露出的那种奥利安式的神情,让他感到痛苦。他攥紧了他的手。 “你会告诉我吗?” “什么?” “我就好心地不再追究你那可耻的背叛了,领袖,”威震天说,“但有一天你会告诉我吗?御天敌对你做的事情,以及后来的一切?” “也许吧,等你不再那么丧心病狂地想要谋杀我们的同胞以后。” “你脑子短路了才会把它称作同胞。” “我没有,”擎天柱快乐地说,“我是一位领袖,领袖总是对的,短路的是你,一定是当年我给你吃了太多烤石头,劣质的能量供应让你的脑模块运转失灵了。“ “见鬼去吧!“ 威震天差一点又要动手揍他了,但他没有。他在这个房间里踱了两圈,又抬头看看它高而宽阔的天花板,那里黑漆漆的。十年前他在这里读书,写作,奥利安在能出去的时候会给他带报纸回来,让他认识了人类的战争。后来他也失去了自由,他没书可看了,就开始写诗。也许他现在还没有带领霸天虎们一举攻占华盛顿,并以此为据点统治和压榨这整颗星球的唯一原因只是他变得软弱了。因为当时写了太多情诗。这太傻了,以后人们会说他作为一个政治家把青年时代最宝贵的日子全浪费在谈情说爱上了。 偏偏这时候,擎天柱又问他: “你还写诗吗?“ “什么?“威震天挥了一下手,”不。我已经认识到浪费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你想把新作品念给我听吗?“ “我——我说了我——“ “快点,我要听。“ 擎天柱已经坐在了岩浆池的旁边。这儿有平整的大理石台子,像个喷泉。曾经这个池子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之一,但现在它已伤害不到他们了。他拍拍自己的身边。 “快点,D,到我这里来。“ 威震天拖着步子走了过去。他慢慢地在擎天柱身边坐下,并不说话。他在用这沉默写一首诗。这种蠢事他已十年没做过了。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而交换一股股能量的涌流,许多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并不仅仅是纯然的快乐、愤怒或悲伤,或许该说,这是两人在心灵中给对方画的像,一首永远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的无言的诗歌。 在这个宁静的时刻,擎天柱又把他的天线转到后面去了。屏蔽了尘世的波段,而专心聆听一种神秘的声音,自从婚礼上他偶然被它所笼罩,许久以来他常常关心着它那朦胧的语言。大部分时候它只是沙沙作响,像他心灵的回声。他心想,他永远也不会把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D的。他觉得D天生的情感脆弱,他第一次读叶芝就把自己给弄得热泪盈眶,为那些他不曾亲眼见过的葳蕤草木。他永远不会这样伤害D的,那只会让痛苦增值罢了,然后D的痛苦又将引起他自己新的痛苦。不,他不会,他只会让它们静静地在这颗心中消化。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威震天轻声说,”当我们在溪谷里相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或者为什么不对我说,D,到奥利安这里来呢?” 擎天柱含笑道:“我说了啊,你没有听懂而已。” 威震天把他抓在手里,恼怒地来回掰他的天线,“啊,瞧这个领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以为我的想象力就有那么丰富到可以参透这一切吗?普拉森舍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仅仅为了战略目的,早一点解除我的迷惑……普神在上,我是个不信神的人,但普神在上;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当年,御天敌说服元老院铸造矿工,可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受他迷惑;智者钛师傅就对此顾虑重重,他要到下面来实际地看看御天敌到底在搞什么。为此,御天敌做了一些准备。他出发去抓捕最难缠的那伙人,常常胡说八道一些矿工也有心灵之类的疯话,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的那些人。他一直留着D-16,不过是因为他在矿工们当中很有威望,威逼利诱地使他配合,要比亲自管理这数百名矿工要轻松多了。但现在他已然活到了头。他要在钛师傅到来之前把他们给处理掉。 御天敌做事从来是不拖泥带水的。他用三十公斤当量的炸药来对付D-16,把他困在坍塌的矿井中动弹不得。D-16的胸板都给巨石砸塌了,独自被一整座山给困住,感到自己的火种已开始闪烁。他在黑暗中惦记着奥利安,还有声波、震荡波这些朋友们,但总体说来,并不紧张,因为如果他们在外面,一定能想办法脱身然后来救他的。他甚至打算闭目养养神好缓解自己浑身严重受损的痛苦。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恐怖的尖叫。许多年过去了,想到那声音,他的火种仍为此震颤。 “他对你做了什么?”威震天用力地抓住擎天柱的手臂,“告诉我吧!别折磨我,他到底做了什么?” 擎天柱先是两眼望着地面,忽然打开面罩,吻了他。他很少这么大胆,要是他在别的任何地方这样做,威震天可能都会马上激动到马达过载,但他现在只是两手抓住擎天柱的肩膀,几乎是把他给攥在手里,然后死盯着他。那轻柔的吻仅仅到擦着嘴唇就中断了。 “你为这种事吻我吗!”威震天大叫了一声,“为了向我隐瞒而吻我,为了不诚实而吻我?你以为我会要这种东西!” “不要就算了。”擎天柱闷闷不乐地说,“是啊,嘲笑我吧!我只有‘这种东西’而已。尽管笑好了。” “总有一天你会拿出更好的东西来给我的。”威震天断然道,“我要你不再搪塞我。” “没有了,只有这个而已。” “我相信肯定有,只是你太吝啬了,要么就是看不起我,领袖。那个花言巧语的御天敌可能正合你口味吧。” “干嘛非得提他?” “干嘛不提?”威震天愤愤地说。 当时他躺在那里。在一片黑暗中,手脚全都动弹不得,他起初以为是身上的石头太沉,自己推不动,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整个身躯都给砸烂成了废铁。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听着那恐怖的尖叫。后来,有一阵悠闲的脚步晃了过来,来到了困住他的那矿洞的外面。御天敌笑着说: “下午好,里面怎样,还算舒坦吗?” “御天敌!”D大叫道,“你不能对奥利安做什么,他——他是个人类,你会被人类政府追究的,只要伤害了他,你一定会被追究的!” “哦,谢谢提醒,但嗯,你知道吧,我已经干完了,下次早点说。” 御天敌感到,那矿洞中不安的骚动忽然停止了。没准他把这个矿工给活活气死了,这是有可能的,他被炸和砸伤得很严重,火种无法承受激烈的情绪。所以他可能是对着一个真真正正的墓穴在说话,但他还是接着说下去。 “我听说你在鼓吹:赛博坦人的能力与生俱来,只要心念一起,就可无师自通地领会。说得真是不错。现在我再教你一样:在太过痛苦和无聊的时候,我们会选择休眠,来熬过接下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成百、上千万年。死固然容易,活着更可怕许多呢。好了,我祝你前途光明!你自己慢慢悟吧。” 他悠闲、快乐地走掉了。后来,潜藏而幸存下来了的声波等人终于找到了他,把他给挖了出来。威震天身上的损伤令他仅仅是维持住人形不至于散架都费劲,可他说他必须变形。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黑暗的矿井,到外面去。在奥利安的述说中,那里天地广大,星夜低垂,比御天敌花言巧语中描述的天堂还要好得多。 ——I would that we were, my beloved, white birds on the foam of the sea. 他要像叶芝的那只白鸟一样,从痛苦中飞走。 这就是威震天成为飞行单位的全部秘密。他的齿轮甚至根本办不到这一点,矿工的设计图纸上,齿轮的变形种类有:矿车,铲子,采煤机,掘进机,甚至中型提升平台,但绝不包括飞机。可是,他令他们都飞了起来。所以他们才忠诚地爱和追随着他,他们认为威震天是一个奇迹的化身。 “你不要为了堵上我的嘴吻我。”威震天说,“永远不要。求你为了爱而吻我。” “哦,那只是……”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这是赛博坦的古老礼节。 “只是什么?” “只是一个借口。”擎天柱说,“太久了,我一直对自己的愿望说不。可我是——我并非无欲无求。” “不管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就给你。” “哦,”擎天柱抱怨道,“我怎么把你给教成了一个暴君的?” “胡扯,威震天岂是谁教出来的!” “你当然是啊。从前你连哭和笑都不会。”擎天柱说。他抚摸着他情人的脸,仅仅是为了验证那些情感的纹路确实已被唤醒。“是我让你笑的。” “你也让我……咳。” “也让你哭了吗?” “没有!” “人家没笑话你吗?” “没有!” “你只会欺负声波不会说话,再欺负震荡波不爱说话罢了。”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许愿了?” 他忽然把话题给绕了回来,让威震天有点猝不及防。说是让他许一个愿望。威震天强烈地感到那愿望关乎他们两人,所以他也一同期待着。他看着他。 “我要……” 擎天柱拥抱着他,“你可以示范给我看。我要你把如何因爱而吻一个人,示范给我看,以证明我当年对你的教育没有白费功夫。” “自负的领袖,以为别人没有他的教导就活不下去了。” “我等着呢。” “我——不——”威震天忽然支吾了起来,“今天不行。” 擎天柱的引擎恼怒地轰鸣了一声,“为什么啊?威震天陛下就这点威信吗?” “我——我觉得……我觉得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 “那明天呢?” “什么?” “明天可以吗?” 威震天瞧了他一眼。又瞧了一眼。他觉得自己压根儿不是他自己了。“也许。” 他悄声说。 “那我们说好了吧。明天。”擎天柱说。 “对,明天我们一起回华盛顿,明天有庆典,明天……” “就明天吧。”擎天柱说。最后拥抱了他一下,站了起来。威震天仰望着他,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好笑,还去拉他的手。但他不再回握他了。 “奥利安?” “老朋友,”擎天柱望着他说,“我愿与你——明日再会。” 威震天吼叫了起来,但他已经落入了那岩浆池中。岩浆本已近乎熄灭,铺满灰烬,但此刻却又猛烈地燃烧了起来,把他的装甲、电路和零件一一融化。当盛放它的容器消失之后,领导模块现出了它那璀璨的辉光,熔岩为之沸腾,并显现了它的秘密——藏在下面的一口干涸的深井。一口通往熄灭了的赛博坦的火种源之井。现在它被重新点燃了。岩浆的温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柔和的光芒,映照在威震天的脸上。他久久地凝望着它,忘却了世间的一切。 For I would we were changed to white birds on the wandering foam: I and you. 愿我们化作海沫上的白鸟:我与你! 可白鸟中的一只,已独自飞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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