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山顶上 05
在亚特兰大,他们再一次遭到驱逐。更多的人已经愤怒不起来了,在这趟漫长的旅途中,他们一路走,一路丢东西。许多人把生活的信念都丢在了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所以面对州警的威逼,大家只是顶多耸耸肩就顺从了。州警把他们押送到州境处,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新一轮的驱逐。就像被扔进碗里的骰子那样,不断地旋转……旋转……旋转。赌徒们紧紧地盯着骰子的点数,而赢或输和骰子本身毫无关系。
但他们依然寄希望于“好心人”的援助,沿途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乞讨者。铁路公司为这些流浪者开通了一趟专门的列车,以便将他们带到平原各州;然而这些州都不太希望列车在本州境内停下,堪萨斯为此筹集了一千五百美元。于是,无论是驾驶员还是车上的乘客,如果扒在车厢外侧和下面的人也算的话,再也没人知道这辆破破烂烂的棚车最终的目的地究竟会是哪里。这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大迁徙。 派克斯望着外面的茫茫黑夜。棚车的每个缝隙都在透着风,这趟廉价的流浪者专列内部并不能算是舒适,它拥挤而肮脏,但能挤上一辆车本身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他们理应不该再挑剔什么。甚至这点小小的幸运也成了被咬牙切齿地嫉妒的对象,派克斯身边的车窗玻璃就是这么被砸碎的。 一只手把他拉了回来,摁在椅子上。 “你那破包挡不住这扇破窗,小伙子。” 对方头也不抬地说。的确,冷风在持续地灌入这节车厢。大部分人都选择蜷缩在离窗口远点的地方,即便这样做收效甚微。派克斯重新落座,把磨破了的旧包放在腿上。在他身旁和对面的两个人正不怎么起劲儿地研究着一张在车站报刊亭“弄来”的地图。尽管各州对于这辆列车何时能停下有许多争执,像打橄榄球似的推来推去,但乘客们想下车的时候谁也拦不住,大不了直接从车上跳下去,但这其中有些道道儿。 大部分州都在大萧条初期就设立了与流浪人口有关的法规。军警们在高速公路上拦截试图入境的穷人;衣着破烂、形容潦倒的外来人口被指控为“流浪者”,押送到临县边上,然后不断地重复这个过程。流浪者们有自己的一套评价一座城市的基础标准:他们的市民是否慷慨、铁路守卫员的品行还有本城中是否到处都是警棍、手枪和劳教所。一些城市堪称风度翩翩,譬如东圣路易斯,有它乐善好施的救世军收容所。但大部分地方只展现出了艰难时世那普遍的冷漠。 派克斯把目光投向他的同伴。范宗把地图抖开又折上,如是数次,他得出的唯一结论只是: “总之,不能在这儿下车。” 坐在对面的人不耐烦地反驳道: “路过每个地方你都这么说。这样下去,我们就永远待在这辆车上不下去好了!别忘了你离开家是干什么的?” “老兄!如果你认识字,并且注意到了刚刚过去的路牌,就会发现我们正在富尔顿县的境内。你不想刚出去就挨一顿打然后被判劳教三十天吧?” 亚特兰大的富尔顿县以它对待外来者那异常严厉的政策著称,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要是有人揍我,我会打回去的。” 范宗哼了一声,“那就是六十天。” 这时候,派克斯朝他们说道: “我觉得他快要支撑不住了,至少我们要马上想个办法。” 围绕着这片破损的车窗,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安静下来以后,除了呼呼的风声,还可以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范宗深深地吸气,尽管他很想发挥前警长的威严,叫他别嚷嚷了,但这不可能办到。怎么能让一个正在遭受痛苦的人不喊叫呢?就在半小时之前,还能从那人的喊声中辨认出哀求和有逻辑的语句,但如今他的喊声已经成了煮烂了的蔬菜那样的一滩。他泄气了,喃喃地说: “我一分钱也没有了,否则,我简直宁愿帮他补票来免除这折磨。上帝!求他别哼哼了。” 派克斯说:“我知道,谢谢你。” 范宗哼了一声,看上去很想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买不起票扒在外面的人又不是他,老天爷,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但是看到派克斯又探出身子去查看吊在车厢外的那人时,他还是忍不住说: “你要干嘛?” “我们得让他进来。” “进来。”坐在对面的人说,“然后呢?” “然后让他暖和起来。” 范宗接下去:“然后呢?” 然后他们会抵达下一站,车站的工作人员会进来查票,然后把他们一伙儿都给捉住,就因为他们三个人浑身上下已经凑不出二十五美分。但派克斯,这个动不动就面颊红通通的,天真而羞涩的年轻人,常常被讥讽说“怎么了,你要写诗吗?”的人,有时候分外地固执。 “他会没命的。必须现在帮助他。” 派克斯使劲儿把身子探到车窗外面,火车轰隆轰隆,富有节奏地鸣响着,相比之下,外面那人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他基本上已经奄奄一息了,但还是用双手拼命抓着车体外的——那不能算个抓手,顶多被称之为某种突起物罢了。这样很难固定身体,而外面的冷风只要吹上十分钟就能让血变凉。派克斯很怀疑他是否还保有神志,但他还是朝那人伸出双手: “来吧,请抓住我!” 对方犹如某种车体上的别致雕塑那样一动不动。派克斯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里拖: “先生!请抓住我吧!” 对方打了个寒噤,似乎终于从噩梦中苏醒了过来,他先是转着脑袋: “我这是在哪儿啊?” 他们的处境很奇异,派克斯半个身子都在车厢外面,用力地抓着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此刻他糊涂了,迷茫地看着四周。派克斯简短地说: “在一辆火车上,如果你愿意,就能进来。” “哦……哦,是的,我……” 他的头又垂了下去,好像在盯着车窗,但一直紧紧攀着车身的手却开始放松。派克斯赶快把他用力地向自己的方向拉,但效果不明显。 范宗终于起身望了一眼这状况,在派克斯背后说: “你还是放手吧;这年头,想逞英雄可比太平日子里难多了。要是你把他救了上来,一会儿却告诉他:对不起先生,我们还是不能帮你弄到一张票,所以你还是得给我滚下去——他会恨你的。” “哦!”派克斯有点生气了,扭过头来大声说:“我不在乎有人恨我!我在乎这个冻僵了的人不能掉下去被碾死!” 范宗终于给他搭了把手。中年人被两人拖了进来,起初,他只是坐在派克斯给他腾出的位置上不住地发抖,过了好一阵儿才缓过来,并且意识到,身边这几个吵闹的人原来是在谈论他的死活。那个头顶稀疏的中年男人,向蓝眼睛的青年问道: “倒霉的人到处都是……见多了你就习惯了,年轻人。” “像你一样吗?” “是的。” 可是那蓝眼睛的青年忽然笑嘻嘻地说道: “是哦!你是蛮习惯的了;习惯到为了一大帮闹事的陌生人丢掉自己的工作。” 范宗冲他挥了挥拳头,“小心点!” 他咳了一声,“我可不是……不是为了可怜什么人才那样做的。你知道,他们不能就这么拿着枪去威胁那些可怜人……我也是打过仗的,我知道他们的心是好的,哪儿能算闹事?只是给他们一个地方住……” “其实是我出的主意,”派克斯笑道,“我对他们说:那儿有一大片废墟,我们趁半夜进去占领那里,总好过在公园里餐风露宿。” “好哇!”范宗叫道,但他也喃喃地说:“你倒挺聪明……” “我真的不知道那片废墟竟然也有人看惯,还害这个守门人丢了工作,对不起。” “你看起来像有半点歉意的样子吗?” 派克斯只是微笑。 中年人怯懦地插话:“对不起,我这是——” “你交好运啦!虽然可能只有五分钟。”范宗叉着腰,尽量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也许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确并未眼见人间的许多悲哀,还总是不理智地心软。这个中年人穿得很体面,西装革履,但皮鞋上沾满了泥巴,大脚趾在破成鱼嘴状的鞋尖处若隐若现。他一动,衬衫里面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很显然里面衬了报纸,实际上,现在从他被扯得松松垮垮的领口就能隐约看到头版头条: “《莫斯利的好点子》” 范宗说:“你这报纸太过时了。” 中年人说:“我三个月前就没钱买新报纸了。” 他叹口气,喃喃道:“天啊,‘新’报纸,‘新’闻。” “你觉得很好笑?还有更好笑的,再过五分钟就把你扔下去,免得一会儿列车员来找我们麻烦,你等着吧。” 中年人不说话了,颓丧地坐在那儿,和派克斯挤在一起。与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宁愿转头面对凄惨、拥挤,带有臭烘烘烟草和尿骚味的车厢,也不愿把目光投向夜色中的憧憧群山。他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失败者,一个连火车顶也扒不上去,差点给人一脚踹下来了的家伙,外面对他来说太冷了。 十分钟过去了,范宗还没有动手扔他。但这并不说明他们有办法让这男人和他们一起下车,只要没办法马上变出一张火车票,一切免谈。他们可是在对流浪者法规最严苛的亚特兰大。最好还是不要存有任何幻想。中年人没注意到自己的拳头捏得越来越紧。可是忽然之间,有一双年轻人的手,悄悄塞过来什么东西。派克斯像个小孩子把漂亮的糖纸送给他喜欢的大人一样,让他那灵巧的指尖钻进中年人的手心。 他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 派克斯笑眯眯地指了指外面的黑夜:“我刚好到站啦。让到站的人下车,One shall stand one shall fall,好吗?” 范宗大声地叹着气,但什么也没说。派克斯把他的破包挂在脖子上,爬到车窗上,双脚踩着窗框,回过头来冲他们挥挥手,随后就跃入了黑暗中。 过去很久以后,中年人才轻轻摊开手掌。一张红色的车票折得小小的,在他手心里。
两小时后,通天晓归队报告。 看领袖苏醒几乎是个赏心悦目的过程,先是他双眼上那条窄窄的灯带闪了闪,然后休眠状态下交错如星的蓝白光点转为长亮的白灯。通过自检程序花了比平常更长一点的时间,然后白灯熄灭了,擎天柱开启了他的光学镜,那就像水晶池溢了出来。看到是通天晓,就咕哝着说:“啊,下午好。” 现在是早上八点钟。通天晓望着他。又过了大概半分钟,擎天柱终于完成了全部内存载入,重新调整了他的光学镜,说道: “抱歉,我做了个梦。现在我准备好了。” 汽车人也做梦,休眠中,处理器会自动挂载未完的进程,这很正常。偶尔有难以处理的任务浮到意识的表面,它们多半破碎不堪。 通天晓点点头,说: “长官,我需要向您报告。” 他暗指坐在一边的威震天。虽然他一向通过内线链接做报告,但那种链接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很多机体,比如大黄蜂,就能破获它们。如果说霸天虎的领袖同时拥有一个高效的解码模块,那通天晓当然不会惊讶。 “没关系,我们是盟友。” 通天晓不再抗议。一阵电磁声响起后,经过特别电子扭曲的声音直接浮现在擎天柱的意识表面: “长官,我建议立即对御天敌采取限制性措施。” 擎天柱只是叹了口气,顺便接驳通天晓的系统并对时。 “我们能想个办法,尽量不这么做吗?” “恐怕很难。长官,他已经是极具危险性的了,根据《战时紧急条例》,即使你下令处死他——” “你也会照做?处死一个我们的汽车人同伴?” 通天晓不说话了。 “战时条例已经颁布几百万年了,它还算临时性质的,可也已经临时了几百万年。我们不能因为仗没打完就一直这么临时下去……先想想办法补救眼前的麻烦,走吧。” 擎天柱把电缆扯掉,爬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坐在一边的威震天,好像很想保持礼貌,但还是没忍住,道: “你好,威震天,你没事情做吗?去找救护车,他会给你找点的。” “想打架吗?” 威震天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像他整整两个小时就只是坐在那儿等这个老对手醒来他们好打上一场毁了这个基地似的。其实他这两小时过得还算充实。声波报告给他,红蜘蛛已经接受了德军的军衔,预备大干一场。不过他好像不太顺利。当然啦,倒霉的小星星叫……他连一次野餐都组织不好,何况大军团作战。 红蜘蛛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挫折。在战术判断上,希特勒显然比威震天要糟糕多了,但和他一样固执。希特勒认为盟军一定会在加莱登陆,为此把他的将军们指挥得团团转。他目前还算很喜欢红蜘蛛,但不可能真的宠爱他到为了他改变自己的军事策略的地步,尽管那所谓的军事策略是瞎猜出来的。 “很好,声波。很好。” 他又补了一句,“我会奖赏你的。” 声波对奖赏一词毫无反应,更加不会对他感恩戴德,报告完后,他就陷入沉默。所以两人的频道只剩下了沙沙声。这是跨越大洋的超长距离通话,质量不怎么样。 威震天关掉了和声波的通讯,可还接着他的电台。那愚蠢的电台一天忙到晚,在柏林时,威震天曾见过柏林广播公司,就在那小小的棺材样的方盒子里,几个身陷薪水、新的羊毛大衣、公寓墙纸、约会带来的麻烦和没有约会的苦恼……这些琐事的漩涡的人类,竟然在决定赛博坦人所听的频道,实在蠢到家了。然而是的,他们时不时地就会打开它,忍受那噪音,为的是碰碰运气,偶然能听到一支家乡的歌。 这就是为什么通天晓进来看见他那么吃惊,他从来不知道这位霸天虎指挥官如此富有雅兴,还对着电台摇头晃脑,而汽车人的领袖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三根可笑的电缆充着电——他甚至还干脆下线了。这好像不是在某个没有战争的年代,什么宁静而普通的家庭生活?威震天为他那种表情哈哈大笑,吵醒了擎天柱。 威震天一跳起来就迅猛地朝他的老对头冲去,擎天柱嘘了他两声,然后接住他挥来的拳头。 “不要跳,你会把屋顶顶穿的。” “我不会的。我会把你打穿。” 通天晓紧张地关注着眼前的状况,要是擎天柱战斗不利,他随时准备让单挑变成群殴以取得一些对威震天的战术优势。可是擎天柱却退后了一步: “我不想跟你打架。” “懦夫!” “不如,”擎天柱移步躲过他的攻击。“做点比打架有意思得多的事情——” “蠢货!” “你难道不想——” “炉渣!” “看看你的新军队?” 威震天的拳头停住了。他那红色的光学镜内径慢慢地收缩,一种兴奋的涟漪在他嘴角扩散。 是的,他当然想。检阅他有四十名地面作战的汽车人精锐和数个人类师团的新军队?想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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