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01]
#荣归 #G #怎么办 李奕参加完学校组织的就业研讨会回来,神情沮丧,意志低迷,他爸问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气。老头也叹口气,坐下来胡猜:难道李奕交了女朋友?李奕叫道:“爸!”以惊慌神态旁证清白。李国荣循循善诱地道: “到年龄了,该交朋友了。” 李奕继续拼命矢口否认,但依然不肯将实情托出。他是个黄花大处男,烦恼当然是为了工作的事。入学时,校长致辞:愿同学们大展宏图!四年过去,舆论环境翻天覆地,往南收归国有,往北寸草不生,往中间,在这浩浩京城,首善之区,则根本没有存在过。于是而今毕业在即,竟仿佛是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了,这个世道,上哪儿也要不了那么多摇笔杆子的。李奕今天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大不了他搬砖去。但无论最终搬砖与否,这种事肯定是不能跟父亲商量的,否则一年以后他手里摇的就不是笔杆子,而是锅铲子。 李奕有点新闻系学生那不知往哪里浇的一腔热血——正创城迎奥运,到哪里都贴着不许乱扔垃圾的标语——和年轻人对工人阶级的浪漫幻想,所以在他的想象中,子承父业当大厨比灰头土脸地搬砖还可怕。 父亲不知道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儿子已经做好了要为革命事业和高贵的青年理想献出宝贵生命的准备,只是自顾自地说他的话。其实他平日里对李奕交朋友的事情不甚关心,由儿子沮丧的神情跳跃性地一下子就想到李奕的终身大事,也不符合他的一贯思路,如今作出此等狂飙突进之联想,是有原因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呢……打算上香港去一趟。” 李奕先是随口答应: “香港,好地方啊!” 他是个叛逆的青年学生,一切远离北京的地方都会得到如此之高度评价,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道:“爸,你报了个老年观光旅游团?” 他爸嗯了一声,说: “有点事儿……要去调查一下。” “爸,您能有什么事儿非得去香港调查啊。要是真有什么大事,我陪您一起去。” 老头又嗯了一声,每次他想要敷衍李奕的时候,都这么个德性。李奕对此不报希望,孰知他下一句是: “那你就收拾东西去吧。咱们明天走。” 李奕愣了,心想现在的老年观光团,广告打得真厉害,连他爸的心都能敲得动。
李国荣一向是这个大院里最有主意的人,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听妇女主任的絮叨,调解邻居们的家庭矛盾,镇定自若地等在灾难旁边预备帮忙,这个老李头,五星级大饭店的厨师长,遇事从不出错,他就这么带着那从容的老北京风度井井有条地过了一辈子,就连数十年前在家门口捡到儿子李奕的时候,他也仅仅只是口中说了一声“嗨!”就从台阶上把孩子抱了起来,仿佛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把婴儿往他门前丢似的。 这样的人也不能再保持镇定,是因为一连串梦境,连着数十天,他做着一些奇怪的梦,连贯清晰得让他无法等闲视之,仿佛那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家里的事情一样。为了要验证这一点,他在梦里特意摔了一个茶杯,梦中的幽魂似乎被他这一摔吓着了,哆嗦了一下。李国荣将那幽魂视为女鬼一类不干不净的东西,发现它也会害怕,不由得大为振奋,作势要打,幽魂更加害怕了,它害怕的表现是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安全的港湾,一个山洞,或诸如此类的——它灵活地一扭,到了李国荣怀里来了。 鬼魂的触感是凉凉的,十分潮湿,像河底那些危险的水草。李国荣感到有点好笑:仿佛这个鬼魂认为自己的双手会揍它,自己的胸膛却反而能保护它。这样一想,他就通了,不再怕鬼魂了。为免刺激鬼魂,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过他开口问它: “你为什么缠上我?” 鬼魂哀怨地望着他。其实,在刚刚开始发这些梦的时候,李国荣只以为自己在做春梦罢了。虽然一个六十岁的人骤然做起春梦来是挺奇怪的,但要是他往前年轻二十岁,三十岁,反正是他还会兴致勃勃地为满足性欲而操持的年纪,他要梦就会梦这样一张脸,楚楚可怜,含着哀怨的双眼,慢慢地凝出泪珠。但鬼魂的眼泪是淡红色的,在脸上留下痕迹,用手指揩也揩不掉,一会儿它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就哭花了。李国荣耐心地说: “你得告诉我究竟什么事儿,你不能老是哭啊。” 但鬼魂依然还是哭,哭,哭,仿佛它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扎在李国荣胸前哭一顿。哭的时候,它的大腿搁在李国荣的腿上,那就是说,它其实跨坐在老头身上,但又没有重量,因此很难指责它放荡,跟这个轻飘飘的鬼魂计较,只会显得自己小心眼儿罢了。 李国荣没辙了,两手一摊,往沙发靠背上一倒,道: “随便你哭完了咱们再好好说。” 鬼魂用两臂搂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贴他的脸,仿佛在为他担待了它的眼泪而致谢。天哪,这个世道!人人都莫名其妙,连个鬼魂都莫名其妙。这位见多识广的老李头听说过很多跟鬼魂有关的故事,大多数时候它们只热衷于满足自己吃人的强烈爱好,不过他这个鬼魂挺乖巧,看上去不爱吃人,甚至有人想咬它一下,它也不介意。 他还是可以碰到鬼魂的,所以竟然真的可以咬。老头有点好奇它的口感和味道。中医里什么东西都能入药,包括鬼的心肝,不过,这大概也分什么鬼,有些鬼似乎就剖不出心肝来。剖出来了,也只有壮阳一种用途。反正中医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不知道该拿它派什么用场的时候,即宣布其可壮阳。 吃鬼魂,要从哪里开始好呢?好像没人研究过这种问题。他凝视着鬼魂淡蓝色的眼珠,透过那半透明的玻璃珠似的双眼,可以一直看到鬼魂身后去。那双眼睛把它家里的一切都给扭曲了,且镀上一层烟雾缭绕的淡蓝。他轻轻地舔着鬼魂的眼珠,它丝毫不躲,虽然明显是能感到痒或者痛的,因而瑟缩了一下,但又勇敢地迎上去。 老人即使老了,也依然比死人强些。他的舌头还像火一样地灼热和湿润,舔舐着鬼魂的眼球,因为没有神经的维系,所以可以自由地把它转来转去,像在玩弄一些人偶娃娃的眼睛一样,一会儿把眼白翻到前面来了,于是那凸透镜就反过来,从过滤房间变成了过滤李国荣,而透过那双眼睛看到的房间也失去了原本的大小,更像是配冥婚时装模作样扎出来的纸新房,新房放在桌上,桌子放在旧房里。 含着鬼魂的眼珠,犹如含着一枚冰凉的硬币,它躺在地上,被手电筒的光照亮。它在地面,绝非天上。在嘴里的感觉又是薄薄的,并不脆,因为它太硬了,难以想象咬碎瞬间的口感,颜色则像漂浮在水上的汽油,疏离出五颜六色纠结扭曲的一层。它被人开玩笑地投入水中,就好像升到了天上,借着那月亮在水中的倒映上升,而且说了一个有关月亮的谎。这枚月亮,带着它高挂天空五十年的冷寂,此时此刻,不由分说地就向它苍老的人间情人落下来,落下来。咬它,吮它,令人牙酸。于是他知难而退了。 退出来,外面是丰茂的丛林,那长长的上下两丛睫毛,掩映着灰蓝的眼珠,像灌木从里藏起了一个月亮。鬼魂的脸上挂着朱红的泪痕,如今又被唾液打湿。亮晶晶地,垂挂在睫毛尖上。它似乎非常满意,慢慢地一眨眼,微笑了,无数细小的水珠,便滚落下来。 李国荣倒纳了闷:这是哪里来的艳鬼?被人亲一下,就这么高兴了?真是个没出息的鬼魂,如此说来,操一下它又不知多高兴。老头哼了一声,把它推下去了。 鬼魂仰倒在地上,又爬起来,爬行在它是一个结合了游动与伸展的动作,它把半透明的手指试探地伸向了老头的裤腿,对方并不搭理它,它就隐秘地微笑了一下,就是电视剧里会看见的那种夸张的、表演性质的,反派奸计得逞的笑容。李国荣可看不得它这个。他自认为是个正派人。于是,就一脚把它踢去了一边,像踢李奕小时候玩的球一样。但鬼魂像一摊水似的柔软,根本踢不开,他烦躁起来,低下头严厉地凝视它。于是它又仰着脑袋——这是一个人类应该绝不可能达到的折角——望着他,腼腆、求饶地微笑着。李国荣把它整个儿拎了起来,像提着一件湿衣服,但它比湿衣服要轻;教训它: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这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 鬼魂见缝插针地舔舐着他的手指,并不回答。它的舌头凉得像冰块,像从那一轮月亮上垂挂下来的冰凌,到了夜晚,嫦娥的眼泪就是那样凝结。 李国荣感到跟它说话简直是白费功夫,它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在造成它之鬼魂化的一切事件当中,它反而可能是最无辜者。再说,它看起来实在是傻得把什么都忘了。问也白问,说也白说,跟一只艳鬼较什么智力上的劲哪!它会出现在这里,自己会这样地凝望着它——依然带着淡淡的朱红泪水的脸庞,可怜巴巴地,希求着自己。好像再不满足它,就不礼貌了。 李国荣把鬼魂摁在沙发上,一寸一寸地扒开他的衣服。看起来不像传说中更常见的那种从战国时代一直游荡到如今的冤鬼,它完全是一个现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羊毛背心、衬衫,还有西装裤子,衣衫全部熨烫得十分平整,料子大概也不错——差劲的料子,甚至还经不起这种精细的一熨哪!只是几乎看不出花纹和颜色。鬼魂身上的颜色都很淡,衣服更是全褪色了。李国荣在找的是伤口,想知道鬼魂是怎么死的,可是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掠过鬼魂的皮肤,让它动情地扭曲起来,这个鬼,仿佛没有骨头似的。一会儿将它的两条腿扭过来,勾着李国荣的腰。这是一个充满了暗示的动作,但李国荣狠狠地给它来了一下,道: “别捣乱!” 它心虚地不动了,这会儿,它看上去又像一具尸首,躺在那儿,身体僵硬,眉毛上落满了霜花,死得十分肃穆。李国荣仔细地埋头去看他的脖颈,因为颜色太淡,需要用手指一寸村地摸过去,感受有无伤口,一会儿自己先觉得面颊湿湿的、凉凉的——它在舔他哪,而且一俟察觉他的目光,就撇撇嘴,把舌头伸回去了,完全假装没这回事。 李国荣把它翻来覆去地摆弄,但没发现比该有的更多的洞,脖子上也没有勒痕。就是说,这个人不是横死的,那么,大约是病死的了?病死听起来凄惨,其实和其他死法相比,倒还算是好死了,死后可以平平安安地顺着奈何桥去往人生彼岸。既然如此,不知道这家伙哪里来那么大的怨气,死后不去投胎,竟而在此做了鬼魂,耽搁在李国荣的旁边,并且时时刻刻地,像个要饭的似的,要求他的爱。 老头儿的脾气是很怪的,他横了鬼魂一眼,想要把它从沙发上掀下去,尤其是把它的两条腿从自己的肩头后背上拿下来,鬼魂当然不肯,两人缠斗起来——真正的缠斗,因为这个鬼庶几是没有骨头的,正在心中发急、手上发狠之际,一双手把李国荣拍醒了。醒来一看,李奕摇着他的肩膀,问他: “爸爸,您怎么了?” 李国荣把一条围巾从自己的身上扯下来,扔在一边,自觉得在儿子面前丢了脸,于是一声不吭。李奕也觉得有点尴尬,走过去把电视机打开,然后才回来收拾地上那只玻璃杯的碎屑。 电视总是开在新闻栏目,一打开,主持人就用火烧火燎的口气,匆忙道: “本报讯:1月24日晚,香港地产大亨李国凯在某医院逝世,死因为急性的白血病,在没有合适的骨髓配型之情形下,这疾病可在数月之内恶化并致病人死亡;此讯一出,业内哗然,在整个香港都引起了轩然大波。董事会成员纷纷表示,并未发觉李国凯有任何患病的迹象,死前三十六小时,他依然在办公室内工作……” 接着,画面上就陆续展示了这位香港名人的诸如生活照和往期采访录像之类的内容。李奕十分感慨,说: “好有钱啊!人死了,钱没带走!” 李国荣也怔怔地望着电视屏幕,忘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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