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03]
#荣归 #G #怎么办 李家是体面且摩登的人家,在这个家里,谁都不喜欢看死人。于是,医生宣布李国凯的死亡之后,只是由泪水涟涟的儿媳妇苏冬伸头进去看了一眼,旋即大哭着转了出来,实际上她需得进去,穿过一段窄窄的走廊,再开一道门,才算到了停尸的地方。这也就是说,这家里无人见过尸体;苏冬崩溃之后,李明捷就站在那里,自然有人上来少爷长、少爷短地主动替他操持。这帮人果然行动效率很高,不出半天,就烧好了送过去。李明捷当时正在开会,便差秘书拿他的车钥匙下去取。秘书因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就和其他的一些贿赂一样给他放在后备箱里。 明捷回家之后,苏冬哭得梨花带雨,问他: “爸爸呢?” 明捷这才想起这档子事儿来,两夫妻出去在车里一通好找,终于,聪明的苏冬想起来还可以看看后备箱,这才将爸爸找到。明浩这两天一直在家,明捷将罐子提回来,认为如果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则太影响夫妻情趣,放在外面叫太太看见了,又未免不利于她的身心健康。刚好此刻以余光望见明浩,遂喜上眉梢,叫道: “大哥!” 明浩吓了一跳,认为明捷若是用这个级别的措辞说话,至少也发生了比天塌下来更严重十倍的事情,以他的想象力,一时还猜不出是什么,也许是跟宇宙时刻进行的大坍缩有关。 明捷对他很好,没有带来任何宇宙级别的坏消息,只是将罐子给了他。明浩道: “明捷,你做什么平白地给我礼物?” 明捷说:“这是爸爸的骨灰,你收着吧,我和苏冬还要过夫妻生活!” 明浩点点头,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默,拿着罐子回屋去了。 明捷的妻子苏冬是这个家里最敬爱李国凯的人,关起门来面对丈夫,她便寻思着要找个机会劝解他一下。此刻,李明捷正急着要跟她过夫妻生活——也就是说,和他同样金融操盘手出身的妻子商量一下明捷地产今后的发展方向问题。不可避免地,要谈到李国凯的死,因为遗产显然会为他的企业带来一笔巨大的资金流注入。 苏冬眼眶湿润,殷殷切切地道: “明捷,你知不知道那八个亿是爸爸替你还的?” 明捷一听,恍然大悟。他此前一直不理解妻子为什么对李国凯如此上心,如今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须知他妻子是一位经济独立、人格也独立的女强人。李国凯虽然在家中无甚地位,但若肯花八个亿,还是会有人惦记他的。如果苏冬觉得八个亿的生意能做,就随她去做做无妨。平心而论,八个亿这个价钱,莫说是惦记他到头七,就算未来的八年年年上香扫墓,李明捷都愿意,苏冬这笔生意做得相当划算。 苏冬见明捷沉默了,还以为他有所感悟,便柔声道: “明捷,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又感到泪水上涌,因不愿意让明捷见她掉泪,便出去了,留下明捷想要解释,却无人听。他想告诉苏冬的是,由于李国凯对社会关系有极为独到的理解,所以他家里的关系,是不可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他李明捷将这么一个难伺候的金主老爷供奉了二十多年,实在是功夫了得!苏冬应该为他的坚韧不拔骄傲才是,可惜苏冬已经走出去了。 此刻,在大厅里,面对着满地狼籍,李国荣镇定地道: “弟妹,家里此前没有人治过丧吧?” 淑媛太太张口结舌,半天才回答: “我……我爸爸过世的时候,也是我亲手操持的。葬在……葬在大陆……” 不过细想起来,太太之父乃是以完全的传统方式土葬,老人家早早地就给自己备下了寿材棺椁,一应物事,概不要女儿操心,太太家亲缘浓厚,与此番在李家的情形大不相同。父女二人既是感情深厚,下葬当日,太太着实哭得不省人事,如今对当日情形,倒也记不清了。 而今李国凯又是另一番情形,由于是直接火化的,一家子人谁也没有兴趣打开看看,全然掂量不出罐子有蹊跷。如今被李国荣一拿到手里,却马上就觉察出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此刻将罐子砸碎在地,里面盛的竟不是骨灰,而是一些吃剩下的鸡骨头。骨头吃得很不仔细,上面还有肉,且连着半块鸡皮,这一切都有点臭了。 一家人面面相觑。此刻,刚好感到的律师走了进来,伸头一看,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倒是明捷很快地反应了过来,哈哈一笑,走去招待律师。他这么一打岔,大家也就纷纷地将地上的烂摊子暂且弃置不顾,一拥而上,随律师一道去律师楼处理遗产之事不提。 李国荣本来不愿去,但淑媛说: “大哥,你也是我家里的一份子,怎么能不去呢?国凯可是惦记了您四十多年哪!” 李奕自然是兴奋地想去的,李国荣瞥了一眼儿子,又瞥一眼侄子,点了点头。 结果并不太尽如人意,因为李国凯临终之前慌不择路卖了许多产业,凑出现金来替明捷还债,于是他如今可供分配的流动资金并不像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多。明捷便生起闷气来,又一面合计着想把自己的两套别墅卖了,但如今这个情形,又必定卖不上什么价去。他一眼一眼地刮着大伯——李国凯把自己四分之一的资产都给了他,算下来,得的竟比他们这些儿女还多。 律师把文件拿来,要他们签字。李国荣面色阴沉,不像个骤然做了千万富翁的人。他拿文件看了一阵儿,忽然冷笑一声,将其掷在桌上,道: “国凯惦记我,我也惦记他。四十多年来,时刻盼望着我们兄弟团聚,而今团聚了,竟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不能接受!国凯的遗产,我不能拿。国凯的骨灰,究竟在哪儿,我却是要查个清楚的!” 说罢,竟然背着手大步走了出去。一家子人连忙追出去不提。 且说李国荣发下宏愿,要寻访李国凯的骨灰,然而此事谈何容易。他本打算招呼着儿子,一起到城里去找宾馆住下,却被淑媛好说歹说地拦了回来。考虑到不好太让弟妹落面子,李国荣勉强答应了,还住在李家。此刻,正坐在李国凯生前的书房里,打量着这个房间。 桌面上摆着一家人的相片,李国荣凝视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抚摸着相片上弟弟的面容。 鬼魂应声而出,从那相片之中蓬勃地涌来,柔情地拥抱着他。李国荣嫌它烦,随手挥到一边去,鬼魂又缠回来,静静地微笑着:“我认得这里。” 李国荣用教小孩的语气说:“这是你家。” “这不是我家,是我死的地方。” 鬼魂飘落在桌子上,它在桌沿上坐着,踢着腿。头发乱糟糟的,领带歪到一边去了,但显得容光焕发。一路上,李国荣都把它塞在茶叶罐子里,因此现在浑身上下都十分凌乱,它也没有抱怨,只是快乐地舒展着。 李国荣第十次把它的吻挡开,于是,一个个冰凉的鬼魂的唇印,落满了他的手背。他问: “你知道你的骨灰在哪里吗?” 李国凯快乐地在整个房间里飞来飞去,并且对哥哥施以偷袭,被李国荣抓住,摁在桌子上,它歪歪扭扭地伸长脖子要吻李国荣的脸,李国荣离远了点,严肃地望着它。 它这才不情不愿地动用一下大脑,想了半天,才道:“骨灰是什么啊?” “就是你尸体烧成的东西。” “什么是尸体?” 李国荣想了想,把它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它感受砰砰跳动的心脏。 “你瞧,”他说,“因此我才活着。如果这个不跳了,我就成尸体了。然后,我也把它像脱衣服似的脱掉,像你一样地飘来飘去。” “真的!” 李国凯兴致勃勃地叫道,李国荣觉得自己好像教了点不该教的,它看起来想谋杀他。他只是镇定地望着弟弟,抓着它的手,让它回忆起活着时的感觉。李国凯好像被烫着了似的,骤然尖叫起来,来回拼命挣扎扭动,李国荣把手放开,它就一下子飞到天花板上去,像个大蜘蛛似的盘踞在那里。李国荣也不担心,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去问佣人借个鸡毛掸子。 李国凯嚎叫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理它,又转为淅淅沥沥的哭泣,而且李国荣走到哪儿,它就在天花板上爬到哪儿,朱红的泪水,不断地淋下来,洒在李国荣的双肩上,埋在他的头发里。李国荣从窗前又走回来,坐在老板椅上,呵斥道:“有完没完!” 它马上老实了,过了大约半小时,又小心翼翼地沿墙爬下来,顺地板潜到李国荣脚边。 李国荣对它耐心还是有一点的,低下头来看它,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它。一直盯得鬼魂心虚,双手抓住李国荣的脚,用它的舌头、手指和脸颊,把革制皮鞋擦得光光的,蚂蚁在上面能摔个骨折。李国荣被它伺候得很舒心,于是拧转椅背,把另一只脚也跷起来。孰知鬼魂看他仿佛态度松动,立刻得寸进尺,攀上了他的膝头,跪坐在李国荣的膝盖上,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就把半个脑袋都沉进他胸口里去了,仿佛要扒开碍事的肋骨,到里面去偷心脏吃。李国荣把它扯出来,说:“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有点疑神疑鬼,觉得这一家人都荒唐,不可信。他甚至怀疑明捷谋杀了父亲,但没有证据,再说,明捷远不如他精明,若是心里有鬼,早被他看出来了。 “我死都死了,还说这个干嘛?” 鬼魂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李国荣的胸腔中回荡,犹如云雾,仿佛他无数次在梦里听到过这个声音。眼下,鬼魂的脸上又有了密密的红色的泪痕,使劲搓也搓不掉,据他经验,只能等其自然消失,但什么才是消失的那个界限,又很神秘。也许等到李国凯自己高兴,就会把这些痕迹消掉了。 他试着跟鬼魂讲道理:“我要带你回老家安葬啊。” 鬼魂像咬一根坚硬的细骨头那样咬着、舔着、吮着他的手指,含含糊糊地说: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车撞死的。” “车撞死的,能这么囫囵吗?” 鬼魂高兴地回答:“那就是马上风死的。” 李国荣想了想,觉得有可能,马上,微弱的怜惜的情感全变成了巨大的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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