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04]

#荣归 #G #怎么办 几天里,李家始终不太平。盖因为李国凯的鬼魂由于故地重游,又有哥哥的活气润泽,渐渐地取回了生时的记忆和脾气,而且变本加厉地使起小性子来。此人活着的时候就极其之小心眼儿,死后更是理直气壮。李国荣在办公室里检阅他留下的文件等物,它是不介意的,只是一直试图把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推下地去。鬼魂对人间的影响有限,所以它推半天的成果,李国荣一指头就又推回去了。 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着。李国凯注意力十分涣散,一会儿又被李国荣的衬衫上的扣子吸引过去,轻飘飘地爬来,如同一团云雾,跌落在李国荣的怀中,玩着那两粒扣子。每次它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假装听不懂。由于两人分开的时候,李国凯还小得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性格可言,所以做哥哥的也不太晓得它这是死亡的影响,还是生就如此。 他也试着和其他人谈论李国凯,效果总是不好,因为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没人愿意谈他。明思更是会抽抽搭搭地说:“大伯,你别说了……” 李国荣道:“我还没开始说呢。” 李国凯仿佛是这个家里收藏的一个秘密。尽管他死了没有半个月,此前一直在外面抛头露面,是狗仔们狂热的追踪对象。他像个明星一样挥洒着自己的热情,到处臭美,被拍下过许多和商业伙伴或当红明星牵着手走路或在大排档吃烤串或在高级酒会的窗帘后面偷情的相片。但李国荣依然直觉地感到,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胜过这所有一切。李家人想要干脆连自己都把它忘了,如此才能将这个秘密完全地埋葬。 他回来观察李国凯本身,没有在这个傻不愣登的鬼魂身上发现任何了不得的东西。但最近,鬼魂陷入了抑郁情绪,它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之后,就得意洋洋地预备迎接家人们的眼泪,但一切照旧。淑媛抽空在下午三点左右去美容院,明捷和苏冬忙着生意,明思画画,或邀请一些朋友来家里party,明浩在家里晃来晃去,有时候发发呆。李国凯气得七窍生烟,在party上用力地去推、去撞那座巨大的香槟塔。它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往往也只是穿过那些冒泡的玻璃杯,扑倒在地上。它回过头去看,所有人共同举杯,把整瓶的香槟从玻璃杯塔的顶端倒下来。玻璃杯和香槟酒那华丽的阴影和冰凉的气泡全都穿过它的脸,飘落在地。它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爬到桌子底下去了。 鬼魂消停了几天,为的是有时间好想出一些整治这些不着调的东西的高招。最后给它编织出了一个十分完美的计划,它怀里揣着这个计划,气定神闲,坐在办公桌上对李国荣傻笑。李国荣劝它: “消停会儿吧,你都死了。” 鬼魂得意地一扬脑袋,表示它不在乎。不在乎生和死,不在乎失去的一切——金钱,地位,身份,全部随着死而烟消云散。它在乎的只是自己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所以什么人都无法阻止这个小心眼儿的鬼魂在家中迅猛作祟,化作一阵阴风飞过走廊,把窗棂摇憾作响,仿佛怕冷的人牙齿发颤。入夜以后,它潜进儿女们的房间。苏冬和明捷不知为了什么又在冷战,明捷压根儿也不理她;开过party后,他和明思手牵手跳舞,一直跳回了房间里,在夫妻俩的那张大床上。明思快乐地搂着二哥的脖子,望着他,觉得他真是个英俊极了、倔强极了、聪明极了的青年人。这样好的青年,上哪儿去找啊!她忍不住咯咯笑着,在二哥的左边脸颊上亲了一下,正亲在他酒窝处。明捷笑着,不说话,腾出一只手来点了点自己右边脸颊。明思又吻了他的右边脸颊,而且快乐地喊: “二哥!” “什么? 明思又喊:”二哥!“ 好像对她来说,这两个字就包含了人生的一切美好、一切欲望、一切的一切……似的。明捷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问:”什么?什么?什么?你问我要什么,我都答应。小妹,你要得太少,而我能给的太多,试着向我索要吧!我会令你,大大地吃惊!“ 明思面颊因酒精而泛红,笑着,看着他。她真的什么也不想要,此时此刻,感到了世界终结也不后悔的巨大满足。但她知道,如果不要些什么,会令二哥伤心的。明捷总是迫不及待地准备要塞给他所爱的人一切。所以她只是说: ”嗯……“刚要出口,她又笑了,”我要好好想想……“ 明捷在吻她的嘴了:”可别想个一辈子……“ 鬼魂在这时候一阵风地冲进了房间。它是从通风管道进来的,挤进来的时候,被排气扇割成了十几片。它把自己拼好了以后,就在那里发起呆来,也不知道是空调管子缠着它,还是它缠着管子。 这件事情,它早就知道,但这时候依然不知道什么才是恰当的反应。它慢慢地眨着眼睛,朱红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它飘下来,扒着床沿,近距离地看着这对爱人。这对情人,热恋的温度,几乎将鬼魂灼伤。这就是它追求了毕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此刻,嫉妒几乎要把它完全烧干了。它猛然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踱步,身躯时时为恋人们遮住外面明亮的月光。 有时候它扑过去扳明捷的肩膀,有时候去抓明思的头发。明思啊地叫了一声,对明捷道: ”你压着我头发了。“ ”是吗?“明捷说,轻轻地亲吻那散落的乌黑的发丝,”一定是因为它们太可爱了,二哥想要带走。“ ”还用带走吗!“明思快乐地说:”我有脚!我跟你走!我会自己走,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咱们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好吗二哥?“ 鬼魂就坐在枕头边上。它忽然伸手去碰了一下明捷的头发,又摸了摸明思的面颊。她正心满意足地闭着眼睛,恍如沉在梦中。鬼魂站起来,威胁地冲两人挥了挥拳头,两人不为所动,而且仿佛准备要就这么睡下了。李国凯等着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睡——结果明捷就这么穿过它的大腿,分享着明思的另一半枕头,睡着了。李国凯想把被子给他们拉上,结果拉不动,它生气了,又要把被子踹开,也踹不动,惨败的鬼魂拖着脚离开了房间。 它走着走着又开始爬了,鬼魂总是习惯于爬的。它嗅着地上的味道,有许许多多人鞋底的味道,它试着舔了一下:这应该是李国荣的鞋。最近,淑媛给他买了新鞋。它幸福地微笑了,舌头伸回去,紧紧地抿着嘴。像含着颗糖,怕有人抠出来抢走似的。 它在大吊灯上坐着,开始思索一个问题。这是明捷问明思的问题,明思没有主意。现在李国凯也没有主意:如果它得到了一个什么人全身心的爱,它会问他要什么?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它经常有些幻想,但这些幻想仅仅到它得到了某人全身心的爱为止,至于得到了以后,要拿这爱去做什么,它一点主意也没有。他活着的时候五岁就被人抱来香港,十五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二十岁结婚,开公司,转行,投资,做地产,甚至在临死前击败了索罗斯。好像做成了许多事,应该为自己戛然而止的一生感到骄傲了,但它忽然意识到此生到头来一败涂地。这让它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且摇动着吊灯,发出鬼魂的哀嚎。那些朱红的泪水格外浓郁,落在吊灯那些亮片的凹槽里凝结成了红蜡,燃烧着、摇曳着。红色的潮水积满了了地面。 李国荣起夜,他听到这些悉窣的声音,还以为外面要下雨,推窗望望,并无雨意,出门在走廊上,才发现鬼魂已经哭了一地。鬼魂好像就是特别多愁善感,其实他真不知道它有什么好哭的,怎么就这么能哭。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宜打扰它抒发自怜情绪,就又把门关上了,拿了一本娱乐杂志聊以打发这个夜晚。杂志的封面是李国凯在某大厦的天台被狗仔抓拍到的照片,他拉着一个年轻的舞台剧演员的手,演员用另一只手挡住脸,李国凯倒轻松地微笑着,面对着镜头,仿佛很为自己的美貌骄傲,很想让大家尖叫感叹他真是入错了行似的。 鬼魂在这个吊灯上荡秋千,想起了此生许多伤心的事情,继而它就只能想到伤心的事情;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好事,不免怀疑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呀!它晃着吊灯,耍脾气,跺脚。吊灯上缀着的亮晶晶的水晶簇犹如熟透的果实般纷纷掉到地上。 它差不多在那哭得什么都忘了,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翻栏杆,像自己还活着时那样,拖着脚走向了生前用的卧室,只是它连门都用不着开了。而且也根本打不开,只能干脆透门而过。淑媛已经熟睡了,还像从前那样,摆着两只枕头,两人各占一边。这是因为他们的床很大,撤不撤那一个枕头,都影响不了什么。 鬼魂筋疲力竭,头脑昏聩,爬到了床上,钻进被子里,也睡着了。半夜里,淑媛感到床边睡着人,一开始倒也没觉得怎样。她和李国凯同床共枕了三十年,早就习惯了。过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啊地叫了一声,坐了起来,看着睡在旁边的李国凯。 鬼魂的脸上全是泪,还穿着死时的衣服,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 “你干么?这么一惊一乍的!” 它虽然口气轻松地说着话,其实很希望淑媛能配合一下,假装一切如常,它还活着。它是个高超的演员,只是没注意到自己的脸都快哭碎了,睫毛结成了一簇簇的,脸上交错着新鲜伤口似的泪痕。 淑媛久久地凝视着它,忽然一下子钻回被窝,道:“没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李国凯悄悄地去摸她。它摸她,淑媛应该是感觉不到的,按理说它也根本摸不着。可是淑媛一把抓住了它的手。她活着;她的手好烫,对鬼魂而言简直是一种酷刑,它这辈子都不敢再碰淑媛的手了,可现在它忍耐着,不想挣脱。“睡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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