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06]

#荣归 #G #怎么办 李奕在房间里偷偷打电话,不时紧张地看向门口。他爸最近的行动也和他一样鬼鬼祟祟,不得不防,但老头这个人又是很难提防的。李奕听了片刻,外面没有动静,便稍微安下心来,冲话筒那边小声说: “那就约好啦?见了面再说?咱约哪儿啊,什么?公主坟?上那儿干什么!哦……哦哦……好吧,那我明天一早过去。” 李国荣悄悄地从儿子的房门边起身,拖拉着脚步走了。第二天,他提早两个钟头起来给儿子煮了碗面,还在碗底卧了个鸡蛋,之后,就坐在桌前等儿子起床。可惜他年纪毕竟大了,老人觉少,起大早虽然并不为难,但在那坐了一阵,就感觉犯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李奕九点钟起来(他们年轻人所谓之早也),出门一看,他爸披着件棉袄,坐在桌前睡着,桌上还放着碗已经坨得令人完全丧失食欲的阳春面,真不知道老头这是在折腾什么,摇摇头走了。 且说他一上午颠沛流离,好容易到了地方,下车望着茫茫黄土,颇有浮生苍凉之叹,想要应时应景地挤两滴眼泪出来,可惜失败了,遂整理心情,朝景点那石制的大门走去,里面正锣鼓喧天地开拍一部戏,导演是个山东人,嚷嚷着什么鳖啊爸爸啊的,李奕疑心那可能是戏的名字,可又实在听不清。他在人堆里穿梭了一阵,本意是想穿过庭院到里面的保安室去,因为人家叮嘱他到了就在那儿等,保安室已被他们征用为半个办公室。可是每经过一个人,对方就会因嫌他碍事而将他推往另一个方向,就这样团团转了半天,终于导演忍不住了: “咔!你到底干什么来的!” 李奕直着眼发愣:“原来你普通话说得不错啊。” 对方不知为何立即显出扭捏状:“真的?” 李奕随即自我介绍,他是受了同学的朋友的朋友的邀请,来这里找事做的。昨天下午,和对方约好了今天的见面,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地被发落。导演非常热情: “这里少个死人!你来吧,来来来。” 他把李奕拉到地下。正是浓秋,地面上扑簌簌地有许多的落叶和残花,倒颇有一点情调,但这情调不是给他准备的。李奕迟疑着不肯躺下,对方一个劲儿地用手推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倒下。李奕说:“我这是新西装……” 导演假装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西装好啊!这个戏就该穿西装!” 李奕没奈何,躺下了。然后导演把正在喝粥的女主角叫回来,要她补拍一条。女主人公身穿古典风格的纱裙,一手挽住裙摆,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仿佛千军万马。她的另一只手还端着粥碗,来在导演面前,将碗咣当往他手边的小桌上一磕,就嚷嚷开了: “怎么意思?怎么意思?连饭也不让吃了?” 稀粥溅出一些来在李奕脸上,又顺着脸颊淌了下去。李奕很想伸手抹一下,再爬起来提醒她自己不是真的死了,但又怀疑这一切只是颇有剧组风格的一场面试,以测试他是否有演戏的天赋。总而言之,他现在是死人来着。 所以他就死了。不幸他倒下的时候是睁着眼睛,也就是说需始终保持死不瞑目状。李奕耐心地等着,睁着酸涩的眼睛等着。十分钟之后,他已经不在乎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了,只想等到喊咔的时候,爬起来体验一下复活的感觉,然后最好能要剧本来看看,钻研一下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他所饰演的这位仁兄死不瞑目。 女主角狠狠地瞪了导演一眼,抓起粥碗呼哧哧倒完,然后酝酿了一下情绪,哇地一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拼命地踹李奕,同时大喊:“我与你有……血海深仇!” 导演又咔了:“你要,啊,把这个情绪,饱满一点!” 女主角极有悟性,再接再厉,把踹李奕的力量加多了一倍,同时涕泪横流地哭着,又跪下来,拉住李奕的前襟来摇晃,不时为烘托气氛扇他两巴掌。摄影师赶紧凑过来拍她的正脸,她哭得不能自已,身体蜷缩了起来,摄影师为了配合她,也伏得越来越低,从蹲姿变成了跪姿,又从跪姿更前进两步。所谓的前进,乃是物理上的。他的两卷肥厚的大腿夹住了李奕的脑袋,而挨夹的李奕本人,又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个东西隔着裤裆的那磨得发亮的布顶在他头顶上,缺乏规律地蹭来蹭去。 他望向天空。他死不瞑目。 摄影师注意地望着女主角的脸,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喂,妆怎么花了?” 女主角在悲伤情绪中不能自拔,化成了悲愤:“你老公死了你不哭?你哭了妆能不花?” 话虽如此,她的妆花起来简直有点惊悚,睫毛成了一簇一簇的,眼药水(以炮制泪水)混合着眼线的黑水往下流。李奕眼睁睁地看着一大滴泪水落进了自己的眼中。他再也熬不住了,尖叫着跳起来,将女主角掀得一翻,随即冲进建筑的深处,不见了。 剧组的主要成员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是谁啊?” “不知道。” “哪儿来的?” “管他呢。” 我们文中提到的这个景点,乃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实际上是很大的,这么大的一个地方,竟然找不到一点点便利人类生活的设施——茅厕或水龙头。李奕忍耐着左眼的剧痛乱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景点说穿了乃是一座坟墓,确实不需要考虑到活人怎么样。这令他的心中充满了惆怅:找生活,找到坟里来了! 深秋的天气不时地有些冷,他也想到,如果二位格格能够显灵,不知会对他说些什么。他最近对治鬼之事很有心得:首先是香港一行,在他叔叔家里住了小半个月,叔叔家富贵得令人咋舌,有种想抢劫的冲动。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他叔叔家里也闹鬼。闹腾的正是他那死去的叔叔。这位叔叔长相漂亮,同时是全香港最有钱的人,因此也可以引申开来,得知他大概是全中国最有钱的人,乍一得急症死了,令人感到死得简直像一种报应。叔叔作祟,大概就是因为他绝不认为自己该得到报应。 他在香港的妹妹明思对他谈到过父亲作祟的情形。李奕听得似懂非懂,因为他在那段时间虽然和大家都住在一起,却着实没察觉出有什么闹鬼的迹象,大概鬼对他不感兴趣。明思可是说得绘声绘色,告诉他鬼是如何敏捷地飞过房间,在她沉睡之时坐在床头,不知道要干什么,它犹豫着——那样儿,好像要给她拉一拉被子,又像要把她撕开吃了。 李奕安慰她说:“别乱想了,那可是你亲爹;他能对你做什么呢?就算回来,也一定是因为放心不下你才回来的。” 他说这话本是想宽明思的心,孰料明思听了,对后半句更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李奕实在不知道他们这些有钱人是怎么回事,他要是有钱,就绝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死去的爸爸究竟爱住在阴间还是他原来的屋子里啦……管它呢!他畅想着:有钱的第一要务,就是买大房子,买大车子,买这买那,把自己打扮成个名副其实的公子哥儿以后……试着向明思求婚。 两人坐在一起,谈这些事情的时候,明思哪里知道李奕在盘算着求婚的事情,忙着吸鼻子,要哭不哭的。李奕极度紧张,因为他就要回北京了,和明思的关系却还不清不楚的。他是平头百姓,明思是千金小姐,如果说他对与明思门当户对的那些公子哥儿有什么优势的话,大概就在自知之明上。他知道,一旦在现在放手,也许明思将成为他生命中一场梦。可是明思为什么也哭了呢? 明思红着眼眶对他说:“李奕哥,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说漏嘴的……” 李奕只好说没关系,冷静得不像一个得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人。虽然他这辈子没见过妈什么样儿,也从没问过,这不是因为他不好奇,每个小孩都被学校要求写过《我的父亲母亲》这样的作文,那个时候他只好阴暗到书店去翻优秀作文选,结果用力过猛,险些抄出个市大赛金奖。即便如此他也不问。这是因为一切在他心中早有预感。 明思如今只是把二十年的预料捅破了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只是更加坚定了不能靠父亲解决他一生饭碗的决心。一半是为了当儿子的都爱跟老子抬杠,哪怕他是街道办闻名的孝子也一样;另一半就是为了血缘。 他朝明思更近了一点。要知道他们本来就已经很近了,再近一点,李奕就整个身子越过了小小的圆桌,凑在明思的面前。他的小妹妹,美丽,天真,面孔光洁得像陶瓷,她整个人就是刚刚烧制出来的瓷娃娃,他那一团糟的生活会令她磕碰出致命的瑕疵的。 李奕说:“明思,咱俩还当哥哥妹妹,行吗?” 明思傻愣愣地看着他,并且听他说下去。结果李奕净谈些她根本不在乎的事情: “我很穷,而且说不定会穷一辈子,又穷,又不识趣。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明思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怒火,最后道:“我看你确实不识趣!” 她抓起手包扬长而去了,李奕也没有去追。他对明思实在没办法,既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与大小姐恋爱会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又没办法让明思陪他一起过苦日子。虽然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大意见,但明思本来是位大小姐,和他的感受必然不同。她将为了爱他而作出许多许多两人都始料未及的牺牲。 这是连中彩票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即使他能中它一个亿,在这一家子面前还是不够看的。这样一想,他就简直恨起李国凯来了:一天到晚闲的没事,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犯不上这么拼命挣钱,而给他李奕增添巨大的阻碍,他觉得素未谋面的叔叔完全是存心和他过不去,连带着他那豪宅看了也讨厌,气冲冲地进了门就往楼上冲,回房间收拾他的行李。 打开房门他却愣住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在几种可能中,如果是明思,他会和她缠绵一会儿,如果是明捷,他也知道该怎么客客气气地对付他,可偏偏是明浩,这个向来比空气还透明的人。空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环境里没了它,所有人都会知道,而且迫切地呼唤它的回归,但若没有了明浩,就真的很难发现了。 明浩在这个家里虽然是大少爷,但日常表现得比李奕这个来作客的还要拘谨。李奕不免用脊背把门贴上了,站在那等他的话。明浩说: “你就从了她吧!明思啊,是被我们一大家子惯坏了。” 李奕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你疯啦!” 虽然他这话本身是对的,明浩和明捷都宠爱这个妹妹,在家里就连佣人们都无人不喜欢她。甚至李国凯也是爱她的,虽然常常对她有抱怨;但这不是明思的问题。这是因为李国凯此人嘴里从来难得出现一些好话,而且他对一切可爱的东西都有阴暗的妒恨心理,主要是因为他对如何模仿毫无头绪。总体上说,他依然是爱她的,家里没有人不愿意为了明思去死,但现在明思用不着他们的命,她要的是他们所有人的爱。 然而李奕觉得她已经完全得到他的爱了,他爱的表征,就是强迫自己不得到她。就连看到一些穷小子与富家女的恋爱故事(在香港,这样的影视作品非常多),都会令他难过,他不愿意看到明思这样委屈。 可是明思显然不这么觉得,就为这个,她跟他冷战呢;甚至没有去送他回北京的飞机,来的是明捷和苏冬。明捷也是苏冬催着来的,她觉得即便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她也应当尽一尽本分,因此李奕在机场第一次喊了她一声嫂子。 实际上他年纪比明捷要大,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没有认真地论过交,一直都是直呼其名。现在李奕这么喊,纯属是出于一种示弱的表示。明捷阴沉的脸色也转好了些,并且送给他一句吉祥话:“一路顺风,别再回来了。” 明思说不定正在家里哭呢;李奕决定忽略掉这句话的后半段,扭头和他爸一起上了飞机,爷俩各有一些感慨,但都无意说给对方知道。李国荣的口袋里揣着那只花瓶,鬼魂蜷缩在里面,看样子挺满意,准备就这样把这花瓶当它寄居的壳了。李国荣则在想:这花瓶到底还能不能使,要是往里面插花灌水,鬼魂会感到不适吗?他想了大概两分钟就不想了,因为其实也不太在乎,转而对李奕道: “唉,回去给我安安分分地找份工作,别想什么在香港闯荡了。这地方,你啊,把持不住!” 李奕露出尴尬微笑。正像他此刻那样。走到了石子路的尽头就没有路了,他一路乱撞,闯到了这儿来,也不晓得是什么地方,好在眼睛已经不太痛,也不必找水龙头了。就在此时,从树林深处斜刺里杀出个人来,望见他,拍掌道: “啊呀!你不是那个谁吗!”

===================== 煤煤的矿场。大家吃好喝好!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