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07]

#荣归 #G #怎么办 李奕客气地表示他十分乐意与对方相认,可是不明白人家究竟想让他扮演什么人。因为就像对方虽然有印象,却死活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一样,他也对此人没有印象。不过,很快两人就攀谈了起来。对方是和李奕同学的朋友的朋友一起来的,因为临时有别的事,他先走了。留下自己在这里闲晃,并且碰到了李奕。他说,两人在招聘会上见过。李奕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如前所述,对这个看不到什么前途的专业来说,毕业就不是什么好词儿,大家垂头丧气地去参加招聘会。这是因为有门路的不用去参加什么会,没门路的参加了也是白搭。李奕在会上一路走,一路发着他的简历,似乎是发到了一家刚成立的小报社那里。 报社自称其前身是大学里的一个社团,四年里志愿进行一些采访工作,毕业以后,大家就有志将它转化为一家真正的报社,如今正在草创阶段,没什么钱,有的是一腔热血。李奕心想,你们缺的我也缺,你们不缺的我也不缺!就轻轻地绕过去了。 此刻在树林子里,两人谈到了报社的事情。李奕从香港回来有日子了,在香港,他试着投递简历,只找到了一些擦玻璃或推销儿童玩具之类的工作,回来以后,他连玻璃也没得擦,因为这儿没有香港那么高的楼,再说,下雨的时候凑合凑合就行了。北京风沙太大,要擦是永远擦不迭的。加上刚才经历了剧组惊魂,他的心灵已经奄奄一息,极容易被引诱。如今引诱他的是一份至少业务范围在他期望轨道内的,真真正正是记者该干的事儿的工作,他真是没法子拒绝。 平心而论,他也不是歧视其他的工作,只是做了四年的要当记者的心理准备,忽然一出校门即令他丢掉饭碗,实在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要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去老实地擦玻璃,可能又要四年时间。而且成年人普遍比小孩更固执,更难改变,也许更久;这样一来二去,青春就过去了,可他不愿就这么放手令青春流逝,他还想作出一番事业给明思看。 至于明思要不要看,又是另一回事了。事实证明他爱着明思,即使离开了她,也不能把她的形影从梦中挥却。他无可救药地喜爱着她,而且特意把生命中的一部分腾出来安置与她有关的回忆。明思就是这么鲜活的女孩子。 而他重整旗鼓后改变了思路,认为世上引人追逐的无非名利。明思可能已经是世上最有钱的女孩子之一,因此想在这方面打拼到和她旗鼓相当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从今天开始每天中五百万彩票,一直中到这个过年。他能追求的乃是出名。要是成了什么出名的记者,就足以和她相配了。虽然这方面他在本国还找不到一个榜样,因为这个品类暂时还没有经过政府批准。 不过他依然决心要试一试,再说,他一直以来都盼着能做点和他四年努力相称的工作。那之后,他就参加这家报社,开始了新一轮的摸爬滚打。很快就欣慰不出来了。因为一天到晚净干些驱车跟踪女明星之类的事情,完全违反职业道德,羞愧得他比那出来偷情的女明星还怕人,因此耽误了摁下快门的时机,被人狠狠在脑袋上敲了两下。 “唉呀!这是钱啊!”对方痛心疾首地说,“你跟钱过不去!” 李奕被同事们一致地赶回家来好好想想,他知道这意味着即使是一份不怎么样的工作,也到了风雨飘摇之际,这让他踏进家门时不免有些心虚。他爹上班去了,家里空无一人。李奕来到里屋,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他爹从香港带来的唯一纪念品:一只相当名贵的古董花瓶。 他把花瓶拿起来摇了两摇,却感到这东西刺骨地凉,本想开玩笑地往里面看一眼,却忽然不敢看了,他慢慢地将花瓶放回原地,动作尽可能地平稳,心却是狂跳的,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结了冰,而心脏就是一艘搁浅的破冰船。他心想:上次那个跳大神的真没用。 有关跳大神的事情是这样的:在香港时,明思告诉李奕,家里闹鬼。当时李奕不信,而且认为她所描述的状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闹鬼,或许应该说更近似于一种被暗恋的感觉。但明思大概觉得被暗恋并不是什么好感觉,这又让李奕感到非常挫败,而且干脆不想和她谈论这些了。 等他回到北京以后,才发现也许他叔叔家是有些邪门之处,回来的这些天,他渐渐感到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俗套恐怖片里,有时候会丢东西,或那东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别的地方,有时候好端端的杯子一转身就会被不知什么东西碰倒。更过分的还在后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会拉他,扯他,拧或者揪他的头发。他这才感觉大事不妙,并且不愿意独个儿待在家里,害怕打开某一扇门,见到里面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之类。 李奕谨慎地就这件事问过他爸的看法,就是说,关于家里闹鬼这件事,应该如何解决,当然他们眼下有几个选择,第一个,是请一些媒体来家里,将此事当成一种新闻来报导,可能会令他们家出名,运气好的话,也许能解决李奕对口工作的问题。但这么丢脸的事情可能会让李国荣想把儿子切碎了扔井里。特别是李奕还没有告诉父亲他身世的秘密已被揭穿,如今他们还是亲生父子的关系,这对阻止一场谋杀案没有任何好处,因为李国荣可能会随意处置亲生儿子,对陌生人却至少还会留一手。 第二个就是请一些大仙来家里。李奕的学历是相当不错,这让他对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极其自豪。一个生长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战士,即使被家里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女鬼迫害至死,也不能说出请大仙之类的话,但他扪心自问,觉得确实还不想死。 由于缺乏这方面的门路,他就向父亲提出了那个淑媛太太曾经问过的问题: “爸,您看,能不能在这方面……您给……联络一下?” 他爸显然也对闹鬼的事情有所察觉,而且也感到困扰,所以没有责备李奕,但他也不能满足李奕的需求,李奕于无助之中,轻信的门口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请了一些和尚来家里唱了半天佛舍利摇滚,购买了一大堆辟邪好物,终究导致这个不算富裕的家被骗二十万。 因为这个缘故,李奕拼命地想要赚钱,想要名或者利至少一样,才能弥补他的过失。虽说李国荣看起来对此不太在意,似乎觉得二十万买儿子一个年轻的教训,价钱也还算公道,但李奕不能容忍实际上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这样地一再为自己付出。 怀着这样的信念,他目前什么都能忍受。不过,把厕所当常驻办公地点好像也还是太超出人类的承受范围了。 我们也许解释得太多了,自从这个故事开始之后,李奕的生活里需要额外解释的事情越来越多,不过他会习惯的,就像习惯公厕的气味一样。而且不同的公厕气味不同,这是唯有专家才能分辨出来的隐晦区别。这种味道一开始简直能冲你一跟头,但在里面闻上它半小时之后,一切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李奕渐渐感到脑子里的一根弦松开了,就像一个绝望的风尘女终于对她的第一个客人张开双腿一样,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剩下的就容易多了,至少客已经拉到了,接下来只需要躺着就行了,只要没被玩死,总还是可以再爬起来的。 李奕还没有摆脱那种畏缩的情绪。他在一个坑里蹲着,环顾着整个公厕,一些人急匆匆地进来,又急匆匆地出去了,有心做一些交际活动的人却会留得稍微久一点,而且用富有经验的目光,借着公厕里阴暗的光线,打量着每个人的家伙。李奕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羞辱。即使他真的是个出去卖的女人,也不至于被人扒开和其他人做接口上的比较。其实这是他的想象,女人有没有被人摁住比较接口的风险,他是完全没有发言权的。 李奕猛然站起来,提上裤子,就要走。此刻,公厕里还有好几个人。这种公厕是同性恋们爱来的,有很多特别的好处。首先是坑位都没有隔板,方便大家互相打量家伙儿。要是有隔板,比如商场里那撒着香水,有许多隔间的清洁之所,就麻烦得多,总不能大家挨个进去两两比较吧。这说明凡事都有两面,应该辩证地看待,不利于人类存活的东西,有可能有利于同性恋,至于连同性恋都不利于的东西,有可能是为奥斯维辛战犯准备的,不过这种存在在北京应该很稀有,不利于同性恋的装置却不少,说起来真是让人闹不清当局究竟是如何看待本地人员构成。 李奕毕竟自认为是一个正直且正常的青年人,前者体现在他不能接受当狗仔跟踪明星的工作,并认为那很龌龊,后者体现在他爱明思。后来人家拿他没办法,想把他开了之际,报社忽然接到了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任务,那就是给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女教授当助手,给她搜集一些调查资料。李奕听后认为很适合自己,就问教授课题是什么。教授告诉他,是有关男同性恋的。李奕辩称他不是男同性恋,教授说这样正好,可以保证研究结果的客观。她没解释到底哪里保证了客观,就把李奕打发出去干活了。 李奕在教授夫妇的帮助下,学到了很多有关男同性恋的知识。由于社会对同性恋的歧视,他们不能像其他需要爱的普通人一样,通过正常途径认识一个可以谈谈的人,然后和自己喜欢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星期日的晚上出门下馆子或压马路,只能采取一种类似间谍接头的方式。在男同性恋方面,公厕充当了他们的据点。这些公厕经常被警察洗劫,但由于不能将同性恋一把火烧干净,秘密的接头会总在洗劫之后再度恢复起来。李奕闹不明白为什么警察要管这些事,不管他是警察还是强盗,都不会希望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动,然后洗劫一些厕所。别的不说,仅仅是行动名称听起来就很丢脸。 这也不能怪李奕观念不正确,毕竟他初次参与和同性恋有关的事件,就把自己放在了被迫害的地位上。此刻,他准备走了,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进来的那个人逼视的目光。再说,腿也差不多蹲麻了。他和那个人擦肩而过,对方很用力地撞了他一个趔趄。李奕匆匆道歉,对方反而笑眯眯地说:“不错嘛,你。” 李奕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同性恋的猎物。其实是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因为他起初执行这项任务时,行为实在太过怪异,导致他一来人家就都走了,最近他才学会如何混迹在这些人之间,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他把自己打扮得太过整洁漂亮了。这都怪他学历很高,受了很好的教育,观察仔细,模仿起人来很有把握。总之对方用一种颇有意趣的目光扫遍他浑身上下。李奕一想到他刚才目睹了自己提裤子的过程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茅坑里淹死。他扭头跑了。 周三他去和大学教授会面,坦诚地告诉她自己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执行她的任务。对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李奕屈服了:“好吧,我再试试。” 他学聪明了,决定采取一些对自己心理更友好的方式进行工作,但对心理友好并不意味着对人身安全友好,这两样在中国一向是无法兼得的。他的新策略是在公厕附近徘徊,每次随机地跟踪一些从里面出来的人,尤其是那些一个人出去两个人出来的。这让他被当作跟踪狂(平心而论,这种判断并没错)挨骂三次,干脆挨揍四次,被人误以为郎有意拉拉扯扯六次,被便衣前来“扫荡”的警察拉走口头教育一次,他真是身心俱疲,几乎想要放弃了。他既不知道教授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同性恋们想要什么,最糟糕的是已经开始淡忘一开始他自己想要什么。 有一天,他照例挑选了一个目标,就像那些急不可耐同性恋一样,贴上了一个从公厕里离开的男人。他挑选的标准从前还是很复杂的,尽量运用了一些从教授那里学来的知识,不过,最近这个标准已经弃用了,新的标准是:漂亮。 那个被他跟上的人是够漂亮的,而且露出一种惶恐的神情,时不时就停下来四处看看,脸上有一种茫然的表情。除此之外,李奕总觉得他很眼熟;不过世上漂亮的人眉宇之间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这也许就是一种美的要素。 也许这个人并不认为自己漂亮,他穿得很单,一路上冷得数次搓动自己的双臂,但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冷”,只是对人间带给他的种种不适纳闷儿。 李奕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这个男人,他也闹不清楚他究竟多大岁数,但一定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不年轻也无损他的漂亮。青春,就像露珠,有时候会给花朵添彩,但等它蒸发掉以后,美丽本身依然无法被磨损,只是让人能看得更清楚了。 他还很肯定他是个鸭。他肯定知道李奕在后面跟着,因为好几次,等红绿灯,或者在路口短暂地露出忘了怎么走的表情的时候,他都扭头对李奕讨好地微笑。其实,他差不多对所有事物:路人,红绿灯,路沿石,柏油马路,都露出那招牌的恍惚表情。李奕猜想,他大概要一路走到那个买了他的人家里去。在北京的这一群体之间,许多人其实不太好意思大大方方地承认有买卖关系,他们觉得只要双方都是自愿的,就多少还有一点体面。不过其实自愿买卖也属自愿的一种。 两人几次被晚高峰冲散。要不是李奕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早就跟丢了。 也许太熟悉也不好——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走进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那条胡同,来到他家门口,然后敏捷地从门口的窗台底下摸出钥匙,开门进去了。他不知道跟踪的结局竟然是和被跟踪对象殊途同归,因此很发了一阵愣。这个人不是小偷。能自己拿钥匙开门大概就算不上小偷了。而家里也没有第二个人。就是说他爸,五星级酒店的主厨,四平八稳的老北京李国荣,在片了一辈子烤鸭以后,自己叫了一个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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