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09]

#荣归 #G #怎么办 即使算上小时候考试不及格却要家长签名的时候,李奕也还是这辈子都没那么害怕回家。从外面看起来,家中灯火温暖,外面下着冻雨,所有人都急着进屋取暖,脱掉淋湿了的外套。李奕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遮遮掩掩;忽然他爹把他推到一边去,口中说着“大伯虽然没那么有钱,但招待侄子侄女们睡一晚上的地方还是有的!”自己打开了门。 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桌子菜在那里。李奕这才松了口气,心想那人(他实在不知道该给此人做何定位,因此似乎只能说,那人,对面是一个人形生物,这是唯一清楚的地方)倒还算识相。一帮人鱼贯而入,明思说好香哇大伯你难道知道我们要来?苏冬说谢谢大伯,明捷哼了一声,李国荣嘴里念念叨叨地盘算着,要李奕和明捷挤一个床;他自己睡沙发,而让苏冬和明思睡在他的那较大的房间里。老头如此安排完了以后,自己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在地面那块小小的红色塑料地垫上用力地跺着脚,上面沾了点胡同口的泥巴。 就在此时,一个什么东西呼地冒了出来,往他身上一扑,然后拉住他转圈,从门口一直转到房间的中央,也不知道到底高兴个什么劲儿。李奕轰地一下头都大了,同时注意到茶几底下放着的酒瓶子:他一个人都给喝了,现在兴致勃勃,神志不清,任性妄为。一屋子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李国荣显得很耐心,说:“怎么啦?”随他走着。显然,对方要和他跳舞,他却只是缓步行走,是一个十足迟钝的舞伴,但李国凯也不嫌弃他;这是因为他若要跳舞,就把李国荣视为唯一的舞伴,独一无二的东西,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好坏。李国荣拉着他弟弟的手,感到他手心里有汗,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这汗水说明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那会落下细雨般朱红眼泪的鬼魂,这也让他感觉很好,别的不说,被活人陪着睡觉和被鬼陪着睡觉相比起来,肯定还是前者好一些。不过也许等他也成了鬼,就能觉出后者的好处来了。 他同时还感到李国凯的眼睛闪亮,头发特别漆黑,其实李国凯的头发不真的那么好,白天看起来,有点漆黑得过了头,像鞋油抹的,可现在是在晚上,在家里的这盏灯底下,就显得很有光泽,他平时看起来不大懂事,但这个晚上,双眼中的光芒令人相信他完完全全明白从头到尾发生的这一切,而且肯承担后果,甚至不认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种“后果”,这些都让李国荣非常满意。他们转到沙发旁边,李国凯一屁股坐下,沙发又把他弹起来,活活地吓了他一跳。但是李国荣又伸手来整理他的衣领子,他就把受惊吓的事情忘了,微笑起来,倒在沙发上,睁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李国荣的脸,灯泡,和被烟熏得有点黑了的天花板,因为李国荣年轻时候是抽烟的。 他面颊红红的,有醉酒的恍惚,不过也有醉酒的那种天塌下来也和他没关系的潇洒。这样地神情凝望过天花板后,他又伸了个懒腰,继而还没说一句话就马上睡着了。 李国荣说:“让他在这儿睡吧,没办法。李奕去拿两把椅子来。” 说了两遍,李奕使唤不动;他有点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发现一屋子人都不动。过了很长时间,苏冬才发出惨叫:“爸爸!” 明捷翻了个白眼儿;明思看起来有点惊恐,而苏冬可能是唯一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人,这是因为她是个极有能力的金融家,处变不惊是她的专业素质。她马上冲过来,跪在沙发旁边,观察睡着了的李国凯,然后抬起头来等李国荣的解释。 李奕干咳了两声;这是他这两天学会的,因为发生的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事情实在是太他娘的多了。他说:“呃……嫂子……这不是我叔叔……” 他顶着苏冬的朦朦泪眼,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知道的,只是一个长得和叔叔很像的人。因为,呃,看他可怜,又长得和叔叔很像,这才收留他……” 苏冬还是看着他,一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索性一句话不说了,一家人在沉默中决定放下一切难以解释的问题,先坐下来吃饭。 无论有多少恩怨,先吃饭这个结论总是对的。李国荣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没人能在面前摆着一桌他亲手做的饭的时候选择先去干别的。就连明捷都吃了两碗饭,这功绩不可谓不宏伟。虽然这么一来二去菜已经都凉了,大家吃的是回过锅的,而出了这扇门谁也不敢让李家的少爷小姐们吃回过锅的饭菜。 大家就这么吃饭,两个人坐马扎,因为李国凯呼呼大睡而占据了半条沙发,另半条李国荣坐着。大家敬畏地望着李国荣。明浩是个非常配合的人,此刻看起来已经完全相信了这番鬼话,于是对他大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街上碰到一个疑似李国凯的物体,然后还把他捡回了家,这是何等的勇气!何等利他的服务社会帮助群众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 更可贵的是李国荣对自己美德仿佛一无所知,吃到一半,他试图把李国凯摇起来,让他吃点饭,李国凯的反应仅仅只是翻身枕在他大腿上又睡了。李国荣敲了这小子一个栗凿,不再管他。全家人敬畏地凝望着这一切。其实,就算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一具腐烂中的骨架,都不会让他们那么惊讶。 苏冬是个明智的女人,看上去很想据理力争一番,但她也陷入了困惑,主要是因为不知道这一切遵照的究竟是什么道理。明思朝李奕怀中靠去,而明捷看上去想把李奕吃了。在一片寂静中,苏冬用发颤的声音说:“大伯,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呀?” 李国荣对她有保留地交代了一切,只略去了他们那个特定圈子之生态的部分,只说李国凯是他在路上捡的。这年头在路上什么都可能碰到,可能捡到钱,踩到狗屎,当然也可能捡着和你死去的弟弟、香港首富、房地产相对论的发明者、一切缺德销售提案的创始人、不知为何执着地爱着一辈子没见过面的你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苏冬神经质地摩娑着酒杯,过了一会儿,终于说:“既然爸爸的尸骨下落不明,这个人……有没有可能真的是爸爸?” 明捷先打断了她:“就算是,又怎么样?你想干什么?想给全香港的媒体一个毁了荣凯和我李明捷的机会?” “明捷!”苏冬提高了声音,但又沉默下来。其实,要弄清楚这个人是不是李国凯,说起来还是很简单的,这毕竟是个科学昌明的时代,比一下指纹、验一验DNA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困难的是在证明了此人是李国凯之后该怎么办。这种证明无论结果怎样对大家都没好处,最好的就是一切从没发生,李国凯从不存在。最好的就是李国荣没来香港,大家可以其乐融融地把那罐子鸡骨头当成爸爸,在有需要的时候虔诚地扫墓上香。 苏冬明白,明捷是对的,还是假装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的好。现在睡在沙发上的这个人,假如他不是长着这么一张脸,那今晚就什么事儿也没有。她为何不也假装失忆或脸盲呢?

李奕把工作推了又推,借口资料已经搜集完毕,正在撰写阶段,这样他白天就有了大量的时间,陪明思满北京城地晃悠。这次是明捷提议要来的,他打算在大陆开拓业务。李奕用简直有点妒恨的目光觑着他;这些有钱人,并不比他明智半分,却能这样地胡作非为,明知道眼前是一片深深的混水,都能面不改色地趟进去。 明捷说要来北京,苏冬是一定陪着的,就是她不愿意,明捷也一定要她同来。苏冬毕竟是一位相当得力的助手。其次明思惦记李奕,也来了,只有明浩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或许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有所预感。明浩是出了名的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对任何事情下判断,以免栽在自己的口无遮拦上。 除此之外,李国凯理所应当地在李家住下了,和李国荣一起睡沙发,这样一家人进进出出都会看见他,明捷第一个受不了,他西装革履地出门,边走边打领带,到了客厅,忽然看到李国凯坐在沙发上发呆,立刻露出被捅了一刀似的表情,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冬倒常常回来,李国凯死后,她把李国荣当作公公一般地敬重,而李国荣和她们苏家的关系本来也不错,和她爸爸,有名的商人苏远程是老战友。于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明捷则气得冒烟。 当然苏冬每次来总要面对李国凯的,因为他基本上不出门,不过和李国凯交际,她一点也不觉得困难,有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看文件,随时念那么一两段给他,问他该怎么办。李国凯就俯过身去,捏着一支蓝铅笔,在某些字段底下细细地一划。这是在她不思考两人关系的时候;要是较起真来,又会想哭,那种时刻不是没有。她蹲在李国凯面前,哭着和他说话,而他看起来一句也不理解。苏冬哭得兴起,就抓着他的手,说:“爸爸,我知道我们儿女不肖,让你伤心了,可你也不能这么惩罚自己呀,就不能原谅我们,从头开始,让我们尽一尽孝心吗?” 其情其状肉麻至极,仿佛正在拍拖的热恋期,而李国凯要和她分手。李奕有时候回家撞见这种场面,选择静悄悄地关上门离开。他觉得嫂子多少有点自得其乐了,因为她生活里值得一哭的事情太多:比如嫁了个老公却宁可和妹妹乱伦啦,孩子不听话啦,明捷一有机会就准备把她赶回家做主妇啦,老公是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却偏偏在做最需要冷静的投资啦,公司的前景啦。她只是需要找个借口哭一下而已。 李国凯可能也明白,所以他在苏冬哭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种无声的责备:他知道苏冬不是真心爱他。这时候虽然他的身份只是李国荣从外面捡回来的不清不白不干不净分子,却比作为香港首富而活着的时候更合乎他在苏冬面前的身份。而明捷简直要被他们公公媳妇二人活活烦死,当然扒灰不是稀奇事,可他俩甚至不扒灰,而总干出一些比扒灰还稀奇十倍的事情,这是对人想象力边界的挑战,也是对他李明捷忍耐力的屠杀。等他忍不下去了,就准备把李国凯剁回鸡骨头状,只是还没挑好时机下手,因为他在公司每天都忙得起火。 关于明捷忙得起火的事情,还有很多可说的,如前所述,或者读者自然能够看得出,他是个性情急躁的年轻人,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可惜这种事情不仅存在,而且实在特别多,苏冬根本劝不过来。 夫妻二人在香港可算是知名的金融家,但在人情世故上就实在还嫩着。这本来也算不上缺点,毕竟年轻,可惜明捷跃跃欲试地要摆脱李国凯的阴影,到一片新天地去开展业务,力图证明自己比死去的父亲强。这就又引发了一些问题、暴露了一些短板。说真的,一定要证明自己比谁强,本来就是年轻人特有的幼稚,等过上一二十年,他们就会明白,真正的胜利,是比那帮王八蛋活得长。 可惜明捷不明白这个道理,其中一半的错处应该归结给香港媒体,毕竟趁着李国凯去世的热点,大家狠狠地出了几期特稿,少不了把父子俩放在一起比较,看得明捷牙花子都磨出血来。苏冬几乎绝望地感到,他迟早还会捅出什么大篓子来,那时候她是没本事给他收拾的,于是就认真地思考起复婚的事情来,两人可以通过财产分割的种种手段,多保全一些资产。并且把这个想法和明捷说了,明捷狠狠地嘲笑了她一通,放话说:“你要是嫌我李明捷没本事,有我这么个前夫拉低了你的市值,何不一刀捅死我以证清白呢?”其实他当时因为李奕和明思烈火烹油的爱情心烦意乱,忍不住要欺负苏冬,而苏冬当然不认为自己就活该被这个混帐东西欺负,跑来对李国凯哭诉,李国凯照样微笑地听着,但什么也不说,这让苏冬感到了安慰,伏在他怀里,抽泣着说:“爸爸,我也想把这些都扔了……” 李国荣从外面回来,发现苏冬又在家里哭,苏冬小时候他抱过她,此后再见面,她就成大姑娘了,但这大姑娘基本上每次都哭哭啼啼的,不仅令看到的人觉得心烦意乱,她自己想必更感到痛苦。她在明捷这里受了气,又不好回去和父亲说,毕竟她爹一向不看好两人的婚事,而明捷几次差点把他气死。李国荣感到自己有关怀她的义务,就说: “冬冬,是不是明捷那小子给你气受啦?大伯给你作主!等他回来我一定教训他。” 其实明捷根本不往家里来,他当然一点也不想见到李国凯,李国凯平常已经够讨厌了,现在这样儿更招人恨十倍——面带微笑,非常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像个很雅致的盆栽。有时候看一点无聊的杂志,有时候不看。有时候吃不知道谁塞给他的什么东西,反正他自己是绝对想不起来人要喝水吃饭的,你使唤他一下,他乖乖地去做,而且做得滴水不漏,或者你不使唤他,他会非常小心翼翼地朝你靠近,最终把下巴搁在你肩膀上。总而言之,他扮演一个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玩意儿,真是出色极了。明捷因此剧烈地恨他,因为之前他对明思说李国凯很讨厌,明思会说是啊,咱不理他。现在他再对明思说这样的话,明思会说:你干嘛和他过不去?他得罪你了? 明捷到处找茬,希望李国凯得罪他一下,结果他差点把他掐死,他也依然面不改色,非常温柔地凝望着他,明捷特别想吐,就放开他狂奔而去,至今没再踏进李国荣的家门。 苏冬对李国荣忧伤地摇了摇头,虽然她经常为明捷的事情烦心,但哪天明捷不烦她,她又觉得很不好,这倒也不完全因为她贱,反而是她颇具识人之明的一种体现。因为明捷身上完全具有新时代冒险家那一往无前、万劫不复也不后悔的气质,让她深深地着迷。本时代绝大多数商业奇迹都是他这样的人开创的,李国凯虽然是个成功的商人,成功到了让全香港人一代接一代地做他的奴隶,而且这种模式还有向大陆蔓延的趋势,但这不能让他够得上成为真正的冒险家的资格。在苏冬的心目中,商人这个行当永远是冒险家的代名词,早在中世纪,他们就扬帆远航去寻找新大陆,他们化腐朽为神奇,让盐、棉花和香料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能变得和黄金等重,而如果有需要,这样的点化还可以发生在任何东西上。——一心想要嫁给一位真正的冒险家,说明骨子里她简直还是个小女孩。因此,虽然她和明捷都知道发生在双方之间的完全是孽缘,是征服欲被张冠李戴强说成了爱,但她还是要缠着明捷,明捷也缠着她。 她觉得李国荣不会明白这些的,李国荣虽然人好,但缺乏让她着迷的疯狂素质,所以她对其敬而远之。李国凯则不然,有时候你觉得他是个谨慎的人,他马上做出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最疯狂的事情。她这个公公,“活着”的时候一屁股的花边新闻,和舞台剧演员、明星、锅炉工、女秘书、服务员恋爱,到处出轨,仿佛还引以为傲,他最安分的一段时间,不是因为改邪归正,而是在暗中酝酿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死。他总能把所有人活活地吓上一跳。明捷非常像他。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李国凯一辈子总是有点失魂落魄的,他在找一种近乎奢望的东西,也许正是在寻找“奢望”本身。既然如此,叫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当然是活该了,不值得同情,倒有点可以佩服,他毕竟对自己也能说扔就扔了,也许是蓄谋已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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