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13
from 挖煤矿场
楚留香在床边坐着,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首先他想:人真的要慎做好人好事。 十五年前他只因为在康区答应了一个农民要帮他找女儿,惹出了无穷的风波。也是十五年前,李寻欢因为不愿做户部尚书的接班人,不愿继续踩在别人的头上生活,从四楼跳下去把腿摔断。 其次他想:一个好些的,让所有人都快乐的结局,难道真就这么不可接受? 要是现在李寻欢醒过来问他在想什么,他就告诉他:在想你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 可是没人问他,李寻欢也没醒。 弟兄们本来想帮他们贺喜,现在也只好傻站在外面。英万里实在不常下船,走路都同手同脚的。何玉林踹了他一脚,叫他站好。 楚留香还想到有一次他在白云生那里喝酒。李寻欢也在,他很惊讶,想不到李寻欢和白云生有交情。 白云生是史天王的管家,做事很周到,六年来,楚留香为了要和史天王做朋友,必须要想法子和他交往。这种交往必须看起来是无意的,好像是命运那难测的波澜。他不一定也当然不会天天往史天王那里跑,每一次机会都必须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为什么要和史天王做朋友?因为只有朋友才是最了解一个人的软肋的人。就像他和李寻欢若是要杀对方,那另一个绝不会有还手之力。 他要和史天王做朋友,理由和一个中学女生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想知道该往礼物盒里放什么。这大概是楚留香毕生所做的最卑鄙的事。 所以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吗? 那天李寻欢很难得地喝醉了,对楚留香说: “——你在想什么?” 楚留香伸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他说: “在想你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 李寻欢笑了笑,说: “啊,不行。” “为什么?” “我不想做寡妇。”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楚留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你不能做寡妇,难道我就可以?”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你到底讲不讲理?” 这时候已是第三天的深夜。杜先生现在别说已越过了海峡,就算要去火星,时间也够了。除非她打算走着去。 她要李寻欢向她保证,在她越过海峡以前,楚留香不会追捕她。 如何保证?就算把楚留香锁起来,他也能迅速、巧妙、莫名其妙地逃脱。有人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楚留香给关住的。那囚笼也许只有一种材料才能做得成。 这材料就是“死”。 可有时候,“死”,反而常常作为一种从牢狱中逃脱的办法。 那么,在那个时候,要限制楚留香的行动,似乎也就只有请他吃一粒子弹了。 李寻欢没有杀了楚留香,如果有得选,他当然也不想杀了自己。他只是给楚留香出了一道选择题。假如他受了必须马上送医的重伤,那么楚留香必然不能允许自己离开他。楚留香毕竟不会分身术。 所以这一枪要打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往脑袋上打,使自己立刻成为尸体,也不能打些胳膊腿之类无关痛痒的地方。 楚留香这辈子头一次那么想把谁揍一顿。 结果是他不仅没有机会施行家庭暴力,他还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伺候着人家,李寻欢说他要离婚。 楚留香眨眨眼睛: “你说什么?” “离婚。” 楚留香傻掉了;手里的水壶倒啊倒啊,倒满了杯子,漫过桌面,淌到地上。 那几分钟他差不多把世间的一切有关真理的命题都给想了一遍,最后问: “为什么?” 李寻欢没说话,只是咳了两声,然后平心静气地看着他。 当然啦,这不是本来说好的吗?在回直隶的船上,他和小胡一唱一和,劝李寻欢:扳倒了史天王,他们就能恢复名誉!李寻欢不仅能取回他的一切,还可以跟父亲重修旧好。 当然啦,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而且,说实在的,”他说,“我也不是很喜欢被当作同性恋权益倡导者。” 楚留香把水壶放在桌上,说: “说得好,那么为了同性恋权益,我不同意离婚。” 李寻欢一拳挥了过来。 在满是灰尘的出租屋里,两人一通鸡飞狗跳地暴打,总体上说,战况是一边倒的,因为楚留香有浓厚的人道主义情怀,他不喜欢打架,更不喜欢打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但显然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觉得打楚留香是很好玩的。打完了,两人还结伴收拾一地的破烂,然后李寻欢给他上药,神情和手法都很像擦玻璃,即是说,家务的一种。 好像十年前他们就是在各大头条上挂了一个月才不情不愿地在李尚书重金操作后掉下去的传奇同性恋,如今离婚的新闻又猛然冲上了头条。竟然真有同性情侣们结伴给两人发帖子,要给他们说合。席间大家挨个说自己当年多么被他们的勇气鼓舞,挨个眼泪汪汪,挨个倒进伴侣的怀抱。李寻欢说你们的家庭和睦,我很欣慰,然而扮演同性恋的戏码我玩腻了。 大家看着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儿子。他属于独裁者的附庸的那个圈子。他是吸人民的脂膏、踩在他们的尸骨上长大的。 他其实冷酷、锋利,对这些挣扎在生活的烂泥里的普通人没有感情。 是不是这样呢? 人们沉默了,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房间又空了。 史天王死去了,楚留香并不大管事,朝廷趁机把手伸了过来。终于,这个国家的南北两块碎裂的拼图弥合了。 李寻欢自然是大功臣。虽然他还是没向家里说过一个字,不过老李尚书早已决定只要儿子肯先向他低头,说哪怕一个字,他就预备退休,然后让他继承他的一切。 父子间嘛,大家都说,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一的问题就是李寻欢始终没说出那个字。 楚留香说了。楚留香说: “好。” 这只是一张纸而已;可是从古到今,多少轰轰烈烈的时代,在一张纸上结束了。 这个故事也是如此。
我们还愿再讲些不太重要的情节,譬如楚留香在恢复成黄金单身汉后的生活。他当然离开了月港,当然要——继续完成他的论文。可是那些他准备去访问的小村落,那些人,那些事,全都在十年间消弭了。悄无声息地。 他离开月港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老师铁中棠。铁中棠已经出狱三年,学校照顾他,让他去做后勤,他也平静地做着,依然有什么就写,写了就发表。他绝不管有人看了他写出的东西会患良心上的幻肢痛。 他依然没再说过一句话。早在刚入狱的时候,他就说他不会说谎,他抗议的方式是沉默,后来他真的找机会吞了一块炭。没人知道那块烧红的火炭是谁给他的,在二十四小时有看守,世上最严密、最恐怖的监狱真林馆? 楚留香离开了老师,感到很难过,倒不是为铁中棠难过,看到铁中棠过得平静,过得心安理得,他很羡慕。还想起铁老师亲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十五年前,他说: “中午不用你给打饭了。” 当然啦,中午他就去吃牢饭了嘛。虽然刚被捕那两天人家没给他吃饭。 他就是难过。小胡说他理解,人失恋了会难过很正常。他说他没失恋,小胡拍拍他的肩膀。他说他和李寻欢只是纯洁的战友关系,这——这只是一场戏,虽然时间拖得久了点。小胡难道不知道?当时他也在那条船上嘛! 小胡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笑了,笑得不怀好意,说: “可是他毕竟有本事,我头一次见到你这老臭虫失恋后伤心超过三天。” 小胡的话说得缺德,不过提醒了他。好像确实是这样,像楚留香这样的风流人士,失恋向来以三天为限,而今七天就差不多了,顶多一个月,一年是极限。 他哪有时间失恋啊!天底下好玩的事情那么多。 他很快离开了月港,买了一艘小船,那真是他梦中的船,就像当年李寻欢那艘船一样,坚固、轻捷的三桅帆船,他总觉得最完美的船就该这样。 船是旧船,地板踩上去都吱吱呀呀的了。但他觉得这像一个老伙计的唠叨,很舒服。船上还有非常丰富的人生活的痕迹,有手工钉上去的书架,虽然为着要卖,书和其他的私人物品都收走了。 十年间,在海上,他从没有一块真正的自己的地方,李寻欢也是。可是他常常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他的痕迹不期而遇。书,搭了一件外套的椅背,曾有人在上面边看闲书边吃饭的餐桌,摇摇晃晃的一切家具,吊床,用绳子编的装酒瓶的网兜,一个嘴上缺了一块,插了一束郁金香的提梁壶……他想这十年毕竟是不枉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做了一些轰轰烈烈的事,但他记得的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总想,要是有一块他们两个的地方,那就是把这些痕迹全都收到一个房间里的样子。 就像这艘船似的。 这艘船刚买来他就觉得真像自己的一个老朋友。他驾着这艘船往来全世界,楚香帅的传说,像郁金香的花香一样散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能跟他一见如故,因为他们就是听着他的传说而生活的。他永远在他们所有人身边。 可是所有人并不总在他的身边。 尤其是那一个。 楚留香甚至再很少回到中国,不过在他离开这个国家二十年后,收到老实和尚的请帖,他觉得真是不得不去一次了。老实和尚的结婚请帖,不去凑这个热闹,他才真是臭虫呢。 想凑这个热闹的人很多,酒宴上人头攒动。新娘很美,而新郎也很老实。 李寻欢微笑着望着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抬起头,看见门边正向新郎拱手道贺的楚留香,怔住了。 楚留香之所以能被他发现,当然是因为他也怔住了。 两人自然都未料到此生还有此一劫。李寻欢咳起来。 楚留香摸着鼻子说: “我没想到你们两个还有交情……” 新娘只是笑,老实和尚说: “你怎会没想到的?你今天古里古怪。” 好吧,他古怪。 李寻欢面色如常地向他打招呼,咳了两下,忽然在手指间变出一张卡。 陆小凤路过看见了,起哄问: “是什么?是不是卖婚房的钱?” 李寻欢想了想说: “算是吧。” 他把这张卡递给楚留香。楚留香认得出,他把卡拿给他的手势,是一种看似玄妙,实际上只是很普通的魔术技巧。是他教给他的。十年里,总有那么一些两些好多些闲得无聊的时刻。 真的很简单,只要把东西藏在袖子里然后配合特定的手势就可以了,当年李寻欢练了两遍就熟悉了。 李寻欢说,他把那艘船卖了,过了十年,终于有人敢买……楚留香问: “你卖给谁了?” “忘了。”李寻欢说。 他说他本来把那船卖了几万块,想想好像勉强算夫妻共同财产,所以分了一半给楚留香存起来。那几万块,二十年后的今天已贬值成一堆废纸。不过卡很有用,后来楚留香经常拿来刮车上的霜花,所以他一直留着呢。 楚留香哈哈大笑: “好吧!拿这钱请你喝酒去。” 这倒奇怪,他们本来不就在酒宴上吗?而且还是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张罗的酒宴,借的是西门吹雪的地方,还有什么酒宴能比这更豪华,还有什么地方的酒能比这里的更好? 他们悄悄离开了。那些钱确实不多,只能到便利店买几听易拉罐。喝完以后,又到街上乱走。 夜晚,天空有几颗星星,不很亮,因为路灯太耀眼。 李寻欢说: “你想说什么?我的耐心只到走完这条街。” 楚留香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问,假如他们不是以那种荒谬的剧情开始,假如他走进那家酒吧真的只是为了喝杯酒,假如他们谈论的新月真的只是天上的新月,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但他没问。他们沉默着,沉默着走了好久,这个晚上很嘈杂,这是座以繁荣的夜生活著称的城市,车水马龙从他们身边流过。 好久好久。久到楚留香也觉得不对劲,这条街怎么这么长? 他终于有个没话找话的由头了,就问李寻欢: “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条什么街?” 李寻欢说他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楚留香摸摸鼻子说: “我也是。” 其实不是。不过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当忘了,就当不是吧。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路上拉起的一条横幅,楚留香笑了: “咦,这位市长先生倒有意思,怎么取名叫江大桥。” 好长好长的路。 这儿有一条长椅,给游客们歇脚的。他们坐下。李寻欢咳了好一阵。他显然已经习惯这种症状了,楚留香没有。二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还只以为那是感冒,很快就会好的。他留下来还是离开,不妨碍李寻欢的感冒痊愈。 离开还是留下来,不妨碍他们的头发都白了。 要是路灯、车灯、霓虹灯的光芒也算数,那这真是个繁星灿烂的晚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