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奇!博客栈

All Public Posts / 公开文章

from 挖煤矿场

【01】 小虞用围裙擦干净了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糖来托到马嘴边喂给它吃。 糖是在鸿门时她托认识的士兵买的,士兵也不能离开营地太远,只是去了山下的城镇,还小小地历了一番险。项王一进咸阳,就烧起来、抢起来,杀起来,因此城池都十分凋敝,从高高的扎营的山岗向下望去,只能看到漫天的火光。这颗陌生的星球的每一部分都让小虞感到遥远,走在路上,觉得大地好像都在晃动。这里是十六颗柳宿星星中的一颗,而柳宿的行星自转比他们的大本营彭城快很多,坐着不动都几乎能感到自己在飞速旋转。很多士兵也这么觉得,刚刚在此驻扎时,不少士兵都患上眩晕症病倒了。 那个帮她下山买糖的士兵回来之后告诉她,这里的人并不吃糖,糖在这里只是工业原料,咸阳的糖不是彭城(也许是世界上与地球最类似的一颗星星)那种粘稠而温顺的东西,它们硬得像石头,可以拿来造板材,非常不容易融化。 听到他这么说,小虞瞪大了眼睛。她有圆圆的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而且这个士兵的彭城话其实说得不太好,这种关头,想到的全是一些虽然总是脱口而出但终究不太适合脱口而出的词汇。要是这个士兵听懂了,总有点丢脸;要是他没听懂,以他的性格,肯定要她解释——这么麻烦,所以她只是说:“啊!” 士兵举起拳头来咚咚地敲着胸膛,问她:“听见了吗?” 他把锁子甲解下来,从里面掏出一片淡黄色、半透明的平板,就像一块糖融化得薄薄的时候会有的那种颜色。这就是咸阳的糖了,本来他们要把它安装到厂房顶上的。就像彭城的人用玻璃那样。 士兵把板子用力往膝盖上一砸,好容易才折断了,折成四段,递给她。小虞拿起一片,敲了敲,硬硬的;把边角含在嘴里,半天才焐出一丝甜味。味道非常非常淡,糖也化得非常非常慢。 她也给了士兵一片。他拿了,又揣回胸甲里。反正他们这些士兵什么东西都会往胸甲里塞。他说: “这个可以吃到仗打完为止。” 他们都笑了。 “仗打完了,就可以回彭城了。” 士兵问:“我没去过彭城,那儿好吗?” ”不太好,“小虞说,”在彭城每个人都能打仗。不过,糖很好吃。“ ”就为了糖啊?告诉你,我们淮阴的糖更好吃。“ ”陈大人说是他们户牅乡最好。“ ”去,听他胡说八道……“ 陈大人说的是项王身边的策士陈平,现在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逃亡还是叛变,也可能只是倒霉,遇到意外被杀了,甚至可能不是人杀的,而是:宇宙暗洞、小行星带上的碎石、离前舰太近受到了电磁干扰导致系统失灵……行军路上什么都不好说。反正从杀完宋义之后急行军中的某一天傍晚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项王本人比较中意第三种说法。陈平是他身边少有的策士;为项王出谋划策实在太难了,但陈平反倒能令项王看重。认定陈平死了之后,项王还为他致了哀仪,也就是说,他喝了顿酒。 这士兵不是项王从头打过来,一直伴随身边的子弟兵,而是半路投来的。项王的叔父让他在大帐外做执戟郎,他就听了一肚子肉食者笑话,实在忍不住了就等换班后一路冲到安全的地方来,面壁大笑一通。笑得跟哭一样。他的这个所谓”安全的地方“,一换再换,因为营中每个人虽然也许出自不同的目的,但都想要安全的地方。后来换到小虞的马厩里来。在一列列骑兵们为之骄傲的闪着夜光的机动化三栖摩托和唯一一匹昂着头颅的真马之间。 小虞问:”你干嘛哭呢?“ ”什么?“他警觉起来,爬出满是稻草的唯一的真马的那个隔间,头发上还有草。 “怪姑娘,我没哭,我笑死了,你难道连哭和笑也分不出来?” 小虞说:“那你笑什么?” “那个,”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见项王的叔父项缠大人去觐见项王,劝他放过沛公。项王就听了。” 小虞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笑的呢? “别急,还没讲完呢。然后范大人听到一半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拿长戟敲项缠大人的头啊!项缠大人也拔出剑来说:老先生要跟我打一架吗?范大人一声不吭,用长戟像钓鱼竿那样把他的发冠钓走了。” 君子不着发冠,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所以当下项伯抱着脑袋说范大人欺人太甚了!范增说我恨不得杀你这变节投敌的小人一万刀!项王说哎呀!叔父!哎呀!亚父!而门外的小小执戟郎韩信则笑得肚子都要破了。 小虞想了想那个画面,也笑了。但是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哭呢?” 韩信说:“我呀,在这帮人手下干一个执戟郎,还不够哭的吗?” “执戟郎是做什么的呢?” 韩信说:“就站着呗。” 他做了一个挑帘子的动作,“我成天在项王帐子外面站着,有人来的时候,如果该放他进去,我就像范大人戳项缠大人的头发那样那样把帘子挑开,要是不该放他进去,我就不放他进去。” “好无聊呀。”小虞高高兴兴地说,一点要安慰他的意思都没有,“我是喂马的!” 她站起来,抚摸着唯一一匹真马的鬃毛,马已经睡着了,但在睡中依然顺从了她的抚摸。小虞把脸贴在乌骓马的脸上。她喜欢嗅马的味道。马被她刷得香香的。 韩信在地上坐着,屁股底下垫着一点可怜巴巴的稻草,也许不是稻草,谁知道鸿门满山遍野长的都是什么,反正他们把割来垫马棚的东西都叫稻草;腰间挎着一把佩剑。看着她。不久之后他就走了,像陈平那样消失了。

韩信买的糖,走到荥阳只剩下一点点。小虞把那些碎块倒在裙子里兜着,依次送到乌骓马的嘴边,听马嚼糖果咔吧咔吧的声音(这马咬合力也很大),心想:吃完拉倒;她还想着,等乌骓吃完了糖,要拉着他出去跑一圈。马儿不跑一跑是不行的,人能够先在星舰上蜗居一个月,再下来缩在营地里,重复这样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死在壕沟当中,那就永远休息了。马不行。马儿是她的宝贝。 不过,这匹马不是因为被她宝贝才得到能够时时离开营地去溜溜达达的特权的;她的宝贝不算什么,她还要仰仗这匹马呢;在这个营地里,谁都要仰仗项王的权威。韩信在的时候,天天在小虞面前念叨项王这儿不行、项王那儿不行,因此好像觉得项王也不算个什么,韩信走后,项王的威仪才猛然压了下来。况且,整体看来,这又是项王最威风的时候,诸侯们来朝见的时候,纷纷跪倒在地,保持着这种姿势从辕门外一直爬到大帐里他的宝座前。 马,连同她一起人仗马势地得到优待,是因为项王非常喜爱这匹马,其实,它也许是地球上最后一匹马,并且即使地球上的马像太阳系里的人一样多,乌骓也不会因此有半点逊色。它很美,通体漆黑,四蹄白如踏雪,个子高高的,鬃毛长长的,如果你一边为他刷毛一边唱歌给他听,他会很高兴的,有时候要蹭蹭你的脸。小虞牵着马要出大营,绝无人敢拦她,但她只能出得第一、第二道营门,没办法真正走出楚军的营地。不过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按照楚军的建制,两道营门之间总有大片空旷的野地,角楼上斥候的目光极少转道这边来,因此有时候,她能够跨上乌骓马,尽情地奔驰一会儿。她会极有限的一点轻身功夫,连个墙头都翻不过去,但能够漂漂亮亮地翻身上马,若非知道自己上马的姿态好看,小虞绝不会试着去骑他。因为马儿是那么美丽……她只做有把握能为他添彩的事情。 ——项王归来时,小虞就想着这些事,虽然听到了外面“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的喊叫声,但她一点出去迎接大王的意思都没有。反正外面肯定乌泱泱跪倒一片,多一个少一个怎看得出来呢?黄昏的阴影在它们身后降下来,乌骓此时打了一个响鼻,然后又打了一个,小虞拍了拍裙子上的糖屑,说: “大黑,你是不是感冒了呀?” 说得漫不经心,因为乌骓马一向强健,没见过他生病;不过也难说。然后她听到一个炸雷一样嘹亮的声音,在头顶说: “你怎么能给我的马起名叫大黑呢!” 说话的是项羽。他大概下了他引以为傲的旗舰,就想到要来看看另一样令他骄傲的东西;项王的生活中充满了光荣和骄傲。不过他此刻愤慨地说: “多难听!这是明明是孤王独一无二的乌骓马!” 小虞跪下来请罪,但是察觉到项羽并未生气,就试着抬起头来看他。对小虞来说,项羽差不多是个庞然大物,又高,又壮实,神情威严,声音洪亮,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离嵌着一双玻璃珠似的重瞳子。听他说话简直让人忍不住要发抖。在夕阳下,他穿着银亮亮的铠甲。他喜欢亮的东西。小虞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此前她听到的所有关于项羽的事情都是韩信的唠唠叨叨:项王在范增和项伯之间拉架啦,项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到受伤的士兵那里慰问啦,项王把印鉴在手里盘得边角都圆润起来啦……这些事情一下子全冒出来,所以她不仅不发抖,反而想笑。 项羽看起来有点尴尬,说:”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 小虞说: “大王是西楚霸王,还是项羽呢?“ 项羽说:”既然是你大王,自然是西楚霸王。“ 他可吓不着谁。小虞说:”总是项羽的时候更多吧?“ 项羽就在稻草堆上坐下来,想了想,”嗯……叔父在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所说的那个叔父是约莫一年前被章邯杀死的项梁。”我懂你的意思,乌骓马只是一种马的品种,算不上一个名字。但是大黑也太难听了!“ 小虞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跪坐在他面前的稻草上,而他一忽儿想要伸手去拉她,但又缩回手,说: ”起来……哎,你叫什么?你起名字一向这么难听吗?告诉我你自己叫什么……“ 【02】 来年过得很辛苦。他们回了一次彭城,安心住下;本以为最辉煌的仗就这么打完了。然而齐国造反、燕国造反、九江王也蠢蠢欲动。项王请九江王来喝酒,喝到激愤之处,把英布踢倒拿鞭子抽了一顿,骂道:你这贼人!因为黥布早年间犯了罪,至今脸上留着当时被刺下的字。秦国的科技唯有在这种地方如此发达,字迹不是刺在皮肤表面,而是深深地刻进肌骨当中,就像胎记那样虽则皮肤新陈代谢,依然牢固地嵌在那儿,无法消除。 英布血气方刚,唯一没打回去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当时也醉得够呛,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项王把他踹在地上,他也就那么睡着了,鞭子打也打不醒,服过苦役的人是这样的;尤其还是在帝国最偏远的几颗星星上,那里的风暴比鞭子还厉害,但苦役犯也就只好冒着这样的风暴,蜷缩起来睡觉。 项王喝醉了,又站在原地大叫:小虞呢?小虞呢?把小虞给我叫来! 不用别人叫,小虞也听见他那大嗓门了,就在围裙上擦擦手,又把围裙解下来;脱了这条脏围裙,她里面穿的那裙子倒还像点样。然后走进项羽的营帐。两个执戟郎争相为她挑开帘子。她想到韩信闷闷不乐的语气:我韩信在这里为他们挑帘子! 韩信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比挑帘子更大一点的事情。男人总是想做大事。大事……进营帐之前,她仰起头看看彭城的星空,在彭城,星空比起“星河”来说更像是一眼深湖,星斗在头顶一圈又一圈,团团打转。住在这种地方很容易感到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可是人类做再大的事情,他的脚也需踩在大地之上。 小虞走进营帐,扑面而来是通明的灯火。项王抓着鞭子,英布很不好看地睡在地上,他的脚下。项王拿脚踹踹他,没什么反应。小虞在门口跪下了。 项王注意到她来了,就把鞭子扔了,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忽然说: “英布要我赏他,我偏不赏他。我要赏你。喂,你有什么想要的?” 小虞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想要糖。” 项王酒醉之下,歪歪扭扭地笑着说:“总是吃糖,会把牙吃坏的,把牙吃坏了的话……就不好看了,我不喜欢。” 他往前一躬身,但是没有保持住平衡,扑通一声跌坐在小虞面前,两个人都跪坐在地下,才更清楚地感受到体型的差距,小虞好像与虎狼对视。项王伸手捏住小虞的下巴,只要两根指头就把她的嘴撬开了,他端详了一阵小虞的口腔健康状况,说:“现在还好……赏你一千金,吃去吧……喂!外面的听见没有?赏小虞一千金!” 他胡乱喊了一通,外面也有人胡乱答应。然后项王忽然安静了,松开手,坐在那里,看着她。他大概被她闹糊涂了,这也不喜欢,那也不稀罕、这也不要,那也不求;简直收买不来。他只有经常地叫着要出去骑马,让小虞牵着马儿跟从。看着看着,他忽然轻叹了一声: “小虞啊小虞,我拿你怎么办呢?” 小虞像她亲爱乌骓马那样,伸手捧着项王的脸,探身在他颊上一吻,然后就默默退下了。

收拾了齐国,后方又乱;差不多与英布谋反同时,项王把汉王打得大败,在路上捉住了藏匿在宇宙商人的飞船上企图逃跑的刘邦的妻子和父亲。与小虞不同,吕雉是个真正的女人,虽然她穿得没有比小虞光鲜多少。士卒们都找机会去偷看这位汉王的发妻,猜测她的命运。大概不久之后项王就要召见她了;他最近非常焦躁,咬牙切齿地要做些侮辱刘邦的事情。虽然暂且留下了刘太公和吕雉这两个重要人质,但其他汉王军中的俘虏一概被他烹杀,营地里日日夜夜传来烹煮人肉的香气,闻着这种味道,并且真的感到很香、自己很饿,真让人怀疑自己到底还算不算个人。 项王本来抓了刘吕二人,放走了那艘商船,然而次日,那船竟尔回来了,舰长被绑了一脚踢进大营请罪。舰长说,他名叫审食其,是汉王的人。项王听了,先说杀,后来看审食其面如死灰,但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又问:还回来干什么? 审食其手绑着不能动,艰难地砰砰叩头说:回大王,我自来听汉王吩咐,在沛县帮吕夫人照料家事,汉王做什么事,从来不同吕夫人商量,竟像是两家人。我虽然怕死,但自认为是吕夫人门下客,终究不能弃夫人自己逃走,所以又回来了。 项羽就把那船上的所有人都杀了,单留审食其一个,叫他依然侍奉吕后,照顾刘太公。有了他之后,吕雉就不太出门了,打水搬柴都让审食其来办。小虞有时候遇见他,问他汉军营地里是不是有个韩信。审食其说:“姑娘说的是张先生身边的韩信,还是我们汉王陛下身边的韩信?” 小虞分不清楚两个韩信,审食其也不会说话,形容起两个韩信,竟然好像没有区别,都是一个样的英明神武;“反正,”他说,“一个是诸侯王韩信,还有一个是将军韩信。” 小虞说:“是诸侯王韩信吧。”审食其告诉她,诸侯王韩信正跟他们张先生在韩地,离这里几近,现在就能看见。就向天指给她韩地的那几颗星星。

吕雉在楚营待了不出二月,项王果然召见了吕雉,但是事情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下午,小虞正跪着擦地,吕雉带着人来,一箱一箱地搬来东西。晶亮亮的地面反射出他们模糊的人影。小虞把抹布放开,起来沏茶招待她。她的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个马厩里,和乌骓在一起。 吕雉笑着说:“项王对虞姑娘牵肠挂肚,虞姑娘有福了。” 小虞说:“夫人也是诸侯王的女人,您觉得过得幸福吗?” 吕雉说:“项王是少年英雄,怎么和我家那刘老三比?项王看重姑娘,叫了我去,问我:你们女人究竟喜欢些什么?给了我许多银子,叫我看着为姑娘置办些什么。女人家没有不爱绫罗裙钗的,姑娘见了,就会喜欢了。” 她打开那些描金漆红的小盒子,一个接一个、一个套一个,小虞看得眼花缭乱。那么多种色彩;然而小虞在世上最爱的东西莫过于乌骓马,那马浑身漆黑,再单纯不过。 吕雉用一枝华美的凤簪换了小虞的荆钗,问道:“喜欢吗?”说话时脸色苍白,嘴唇几乎发抖;说你喜欢——说你喜欢,你这小姑娘,你知道如果没办成项王要求的事情,有什么后果? “喜欢。”小虞说。低头时,发簪上的步摇珠串晃到眼前。 这样吕雉就替她梳头发,打扮起来,从身后把她如云的长发拢在手中,动作轻而又轻。吕雉说: “虞姑娘从身后看去,身形也像我女儿。” 又问身后侍奉的审食其:“你看看,是不是像阿元?” 审食其说:“回夫人,公主殿下再大一点,就会有这般窈窕了。” 吕雉说:”好像又见到阿元了一样。从前阿元小时候,我给她梳头发,她乖乖地坐在我怀里,后来长大了,又有了盈儿,我就叫阿元跟我一起下地去,大热的日头,她在田里帮我拖着犁头……” 说着说着,她就从身后抱住小虞,说:“虞姑娘别怪我出卖你……别怪我利用你,我想能再这样抱一抱我的阿元就好了。”审食其把吕雉拉起来,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许诺说:总能见到的,总能见到的。人活在世上,只要舍得出卖,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从情报到良心,他们还有很多可以卖的,所以一定能见到。吕雉大声地哭了。一丝淡淡的肉香,飘进了营地。

小虞穿上华服去侍奉项王,项王第一次看到她洗干净了手脸,头发编得密实,佩戴着整套珠光璀璨的首饰,虞美人花瓣染就的罗裙,软软的鹅黄衫子,悄然来到他身后,替他斟酒。他马上高兴得忘了自己正在干的事情;把她高高举起来,打了个转,又把她揽在怀里,摆弄她犹如小女孩摆弄太过精致的布娃娃,不知道如何是好。项王说:“那女人说的果然没错,美人爱金银,并没有错,金子银子放在我们这些大男人身上好看么?孤王有的是金子,有的是银子,有的是宝石,各种各样的宝石,你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告诉我,我没有不答应的。” 小虞说:“大王把那女人放了吧,妾不喜欢这里有第二个女人。” 项羽说:“马上着人去杀。你想天下没有第二个女人都可以。” 小虞摇摇头,而项羽又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又伤心了,女人是何其奇怪的东西呢!他就喊她的名字,说:小虞啊小虞。轻轻地吻她的嘴;而小虞心想:项王啊项王,你真的是“孤王”,你自己不知道吗? 【03】 当年十月,外面吵吵嚷嚷,说项王俘虏了韩信。这一年半载里面,说韩信就是神神鬼鬼的,说他如何如何神机妙算,还定三秦,势如破竹打了赵国打了齐国。忽然之间这个韩信被俘虏了,大家都去看。 韩信被带到大殿上,听候项王发落,小虞侍立在侧,看到此韩信非彼韩信,松了口气。因此又想起审食其来,亦不知他和吕后怎样了。人在无垠的宇宙中有一万种死法。 而顺利逃脱回到汉王营地,也不过是第一万零一种罢了。 项王说:“汉王军中,兵力几何?” 韩信说:“我不知道。” 两边带刀的侍卫立刻团团逼近。项王说,“现在呢?” “我真的不知道,大王,我部一直在外面,从东打到西,苦啊,要粮,粮倒还能有一点,要兵,那是五个人一行的兵也没有。” 项王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也已经知道了想要的情报。 看来,这就是审食其所说的“跟随张先生的韩信”了。长得与那位执戟郎韩信绝不相似,不过有时候就会有这种问题,如果你要分别形容这两个人,大概会用同一种词汇,高大英俊啦,剑眉星目啦,任侠仗义啦……然而把他们俩放到一块儿,就要词穷了,何况审食其对他们并不了解。 项羽倒认得他。 灭秦战役刚刚打响,六国后人立了一大堆,韩国这边,则由故相国之子张良先是把韩国硕果仅存的一位公子横阳君韩成推上了韩王之位,又从故韩地挖出来一位可用的将领,就是这个韩信。与其说他是汉王的人,倒不如说他是张良的人。韩成性格怠惰,对自己封王的事也不甚关心,倒是经常劝张良消消火气。张良往往嘴硬说:”臣没有生气。“他很少做点什么表情,确实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韩成却说:”申徒的茶多倒了一寸。“ 张良闷闷不乐地说:”臣饮茶解渴而已,又没有拿尺子量。“ 韩成看着他,忽然说:”申徒要是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张良抬头望了他一眼;继而意识到失礼,又垂下眼睫。 ”韩王殿下何出此言?“ 他特意咬在”韩王殿下“四个字上。”臣已然年齿不小;再早生二十年,现在就该入土了。“ 韩成笑说:”早生二十年,使你结识我叔叔韩非子,岂非能成一番事业?“ 张良不说话了。项王起初——即是说,他因为张良帮助刘邦而恼恨无比,杀韩成而后快之前——对张良颇有一点敬畏之心。首先他是长辈;其次,他围着韩成团团转的样子和自己的亚父范增如出一辙。虽然韩成也忒没出息了些。彭城分封之后,项王已经对张良心里有气,连带着对整个韩国有气,就把韩成留在身边,不让他回封地。韩成也不恼,理所应当地在他这里住着。项王把他叫来,要他在宴饮时弹琴娱乐,本是侮辱之意,韩成只高高兴兴地弹了,弹得四座皆惊,不由自主地叫好,他自己只是罢了琴弦,含笑说:”申徒在这儿就好了,申徒吹箫的技艺,胜过在下这把破琴。“ 韩国人才凋敝,无将可用,说是诸侯王,实际上连块像样的立足之地都没有;张良抓着韩信救火似地四处转战;洛阳又是四战之地,实在捉襟见肘。韩成一点也不着急,看到张良上火,一点道家风范都无,只好笑地说:”申徒,你又不欠我的。“ 又一字一顿地说:”天下也不欠我一个王做。“ 那时候,只能说他说的话每一个字张良都不同意;首先,他觉得天下确实欠韩成一个王位;其次,他觉得自己也确实欠韩成一个王位。等他把韩王王位和国土弄到手,世上又早就没有韩成这个人了。

韩信是降将,本来按项羽的性格马上要杀,然而此刻彭越和英布皆反,也在用人之际,就把火气按捺下,说:“刘邦封了你个什么?” ”回大王:汉王封我做韩王。“ 项王哼了一声:”杀了我封的韩王,然后你就做韩王了?“ 韩信振振有词地说:”大王,我总比你过去封的那位郑昌郑大人有资格吧?他是吴国人,我好歹是土生土长的韩国人哪!故韩国的土地,也是臣和张申徒一点一点打下来的,臣——” ”罢,罢!你还做韩王吧,算郑昌倒霉。“ 韩信从善如流地说:”谢大王。“ 此韩信与彼韩信实在太不一样了。小虞就假装一点也不曾听闻”韩信“二字被摆在一起过。和韩成一样,项王不欲让他回国,放在身边听用。韩信偶尔搓着手说:哎呀,我们韩国真是项王的奴婢!我家横阳君给项王奏乐取乐,我给项王抛头洒血,只是不知道张申徒能干个什么,替项王画策,项王又不听,何况他自己也未必乐意干;如此说来,给项王暖暖床不知使不使得。这些话就有人学给项王听。项王没说什么,他觉得这话很对:其他诸侯确实该做他西楚霸王的奴婢。所以刘邦罪该万死。 这样过了没两个月,韩信找机会跑了,下次再见就是在楚汉对阵的营地之前。 韩信跑的时候,正在乱军之中,大家热热闹闹地登上军舰,拖拉着杂七杂八的物资,有的士兵想要带着从此地抢来的女人,他的伍长一刀斩下了女人的头。 项王扯着嗓门一声喊,整个营地霎时间恢复了平静,继而沉默混乱地流动起来。凌晨,每个人的嘴边都冒着白气,几乎在空气中凝结,死去的女人的鲜血马上结了冰,成为草地上的一面镜子,但是断头处依然腾腾地冒着热气。 小虞牵着乌骓,也走出来,伸出来牵马的手指冻红了。她要乘项王的座驾,而不是运摩托装备的货船。她对乌骓说:“我们要往井陉走了,不知道那里怎么样,可是,你别害怕,我想总是气温低点点,气压高些罢了。” 韩信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对小虞拜了拜说:“虞姑娘,真是发达啦!前几次我到项王营里来,姑娘还在喂马。” 小虞说:“现在也喂马。” “是,是,喂马,顺便伺候伺候项王。”韩信笑了,“我们也是,讨口饭吃,顺便大大天下。哎,哪能把打天下当个什么正经事来做啊?宇宙里连空气都没有。” 小虞看到他手里端着一个纸盒,遮掩着自己胸前将领的徽标,大概他已经把那个标记楔去了(这可不容易),就是说,他要趁乱逃走。连这个饶舌的韩信也要走,马上感到营地里缺少了一大块空气。缺少的空气已经太多太多了:范增、韩信、陈平、英布、彭越……有时候项王摆开一桌酒,都找不到人点了上桌。 她问:“项王的军舰上都有追踪和远程控制仪器,你怎么办呢?” 韩信愣了一下,才说:“陈大人教过我干扰的手段。离开项王旗舰两个宇宙秒,那玩意就没用了。” “你们那里,是不是还有一个韩信?” 这个韩信马上说: “有啊!是大将军呢!也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这么个将军,我没跟汉王一起入汉中,就是回来的时候看他威风得很,大概是从汉中挖出来的。奇哉怪也,汉中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如此大才。虞姑娘要知道他的事迹,只要着意听项王的倒霉事就得了。我可没给项王添堵啊,我是老实得很,一直在自个老家附近转悠,一块地,打下来,又丢了,再打下来,再又丢了,气煞我也,干脆就想,项王封的那个什么郑昌,让他去收复韩地得了,我在后面坐收渔利,等他搞完了把他一杀,岂不美哉……反正,传说是韩信打下来的那半壁江山确实都是那个韩信干的。” 韩信抱着那个纸盒子,在里面翻找一通,找出一把棒棒糖,送给小虞,“就当给姑娘的饯别礼了。” 糖外面的包装纸都有点模糊了,这么多,应该是特意买来而不是偶然得之的。 “买给我儿子的。”韩信说,“唉,就上城里开个小差的工夫,项王就打来了,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咱可不就被俘虏了么?姑娘拿着吧,蛮好吃的。” 说完,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势,脸色微变,道:“哦哟不得了我得快溜了。”就匆匆跑走了。

项王独木难支,在彭城与荥阳之间往来游兵;然而疲于奔命总有耗尽的一刻。他长长的军队逐渐被驱赶压缩成一个点,就在垓下,犹如长河注入湖中。 项王勇武,汉军不敢轻易动作,于是还能僵持得住。到了晚上,外面幽幽地飘来一片箫声。远则听箫,这呜呜咽咽的箫声大概是从汉军营地里传来的,却是楚歌。 楚歌哀怨,听之便想起人生一切不平之事。 小虞给项王打扇;除此之外,她也没旁的事好做。除睡觉外,项王也是如此。他要养足精神,等待着子夜时分最后搏一把,率军突围,然而现在他的心已乱了。此时正式黄昏,太阳光到垓下,先在火星前面滤过一遭,赤红赤红的光芒真如鲜血,浓得拨不散化不开。项王命人把帘子放下来。屋里暗了。 他好像明确地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似的,把小虞抱在怀里。小虞的两只手腕上玉镯叮当,冰冰凉凉的,搂着项王,冰凉的镯子也就贴着项王的皮肤,让他无法沉入梦乡。心念每每一动,那镯子就烫痛了他。 箫声呜咽,似乎就此召来更多悲声。许多士兵们自制的简陋竹笛的声音陆续响起来,隐隐传来楚地的悲歌,拧成一股合唱,逐渐越来越清晰: “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昼夜征战兮,终归刘邦。” 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昼夜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窗兄窗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因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举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项王把小虞推开,坐直了身子,说:“汉王尽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又大步走上前去,掀开帘子,朝外面一望,血红的光立刻晃花了眼睛。隐隐能辨认出几个人影,然而面目不清,仿佛是敌人。全世界除这个小小的营帐而外尽是敌人。 项王慢慢放下挑帘的手,回到桌边坐下,此时诸将来拜,他便吩咐斟酒来。 听着这歌声,小虞的心也强烈地动摇起来。 父母兄弟,故交好友,她一概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她的家乡,一座叫“虞”的贫穷凋敝的小城。 九月秋凉,四野飞霜。背井离乡,何以堪伤。 项王拿起酒杯,酒面上泛起了小小的波纹。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又放下,往后一靠,自己也随着家乡的曲调哼唱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小虞啊小虞,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几乎已经把宝剑抽了出来。这把剑只有礼仪性质,并不是作战时用的,然而做得十分精美。用它送美人,似乎不屈。 他没办法带着柔弱的小虞突围;能随他杀出去的,必然个个都是勇武有力的精悍男子。然而留她在此,也许她会遭遇非常可怕的事。也许不会。 但后一样对项王来说,却是可怕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小虞不幸,就要遭到项王的部队见了女人常常会把良心放下专心去做的事情;如果她幸运,被送给刘邦,则完全是对项王本人的侮辱。所以不如在此杀了她。 小虞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说:“大王请以剑赐妾。” 外面天已迅速地黑了,帐中自然更暗。项王抓着剑柄,对小虞说: “你侍奉我一年有余,我依然不了解女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大概这就是女人。但是当年在营中那个审食其,他明显就了解他的女人;女人不是另外一种生物。可是我不了解你。” 小虞说:“大王请以剑赐妾。” “我不了解你……你为什么叫做’虞‘呢?因为姓氏,还是因为虞美人花?” “妾的家乡在虞城,项王的军队来了,就烧得一干二净。妾从此就叫虞了,这样,虞城就还存在。” 项王蹲下来,努力和她视线平齐,可是办不到,她太小了。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我不能……把虞城焚毁第二次。” 他把宝剑插进小虞的腰带里,系好。说: “你走吧。首先,换上你最鲜艳的衣服,以免在乱军中被误杀;遇到汉王的人,军衔越高越好,请他带你去见汉王,告诉他,你是项王最宠爱的女人,他会……收……”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抓着她的手,气息热烘烘的,像马的呼吸,“你给我的马起那么难听的名字……我把’羽‘字也给你,好不好?记住我。我要死还太年轻。” 在黑暗中,小虞吻去他的眼泪。就此拜别项王,离去了。外面火光冲天。

大将军韩信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听着楚歌曲折的调子犹如海浪翻涌,他还命人扎更多的风筝投下去,风筝骨架中空,风流过就发出尖锐的笛声,恰为伴奏。军中常有这种粗制滥造的竹笛。 韩信附耳对张良说:“张兄,楚地尽得矣!” 张良没说话,他正以箫声激起千层万层声浪,只是略微示意下面的异样。 那是一团红色的什么东西,在阵中漂浮。近了就看出来是一袭红罗裙。一个女人,若无其事地在乱军之中行走。她大概有点轻功在身,脚步轻盈,刀兵不能近之。 “啊!” 韩信就那么跳下山岗去,拉着小虞到安全的地方,一块巨大突出的巉岩底下。首先摸摸小虞的脸,然后摸摸小虞的手,然后被她腰间宝剑上繁丽尖锐的宝石划了一下。他这才说: “全须全尾的,真不容易啊。” 小虞说:“吕夫人可好?” 韩信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应该在我们大本营吧。怎么……” “我问过吕夫人的亲随你的事,他说,你问的是诸侯王韩信,还是大将军韩信?我说,想必是诸侯王韩信吧……” 韩信笑说:“我现在也当上诸侯王了,汉王封我做齐王。天下已定,我固当亨!走吧,到我营中去。” 但是小虞不走,他愣愣地说:“怎么,你跑出来,不是因为不想死……” “我想试试不在行伍中的生活。” 韩信放开了她。他是只能在军中生活的。军队是他的水;是他唯一的用武之地。 在冲天的火光中,他亮晶晶的双眼和嘴唇上的汗水都清晰可见。小虞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塞在他汗津津的手中。 “这是另一个韩信给我的,只剩这个了。”她说,“他惦记的事情,你也应该想一想。” 韩信撕开包装纸,吃起来。 “那……”他试探着说,“再见?” “再见。” 韩信脸颊上被糖撑得鼓出一块;他目送着她——红罗裙、黑头发的小虞,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搭在腰间宝剑上的小虞,在浓浓夜色中转身远去,后来就连那么显眼的罗裙也看不见了。

韩信伸手一撑,攀上峭壁,张良还坐在那里,已经不吹他那箫了,胡乱掖在腰带里,一只手撑着脑袋,望着他,问: “什么味儿的?” “什么?”韩信踏上地面,伸手抹了把脸,“没吃出来。”

 
阅读更多

from 汏啲菘癙βèň菿傷

我是一个容易分心的人,很难在兴趣爱好、工作和家庭生活之间游刃有余,经常因为时间安排不当而感到疲惫。最近我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并请教了许多在事业与爱好之间平衡有道的朋友,总结出以下几点心得。

“碎片时间”是个误区

提到时间管理,很多人会说:”哎呀,要学会利用碎片时间。成年人身不由己,不可能有那么多完整的时间供你使用,所以要抓住空隙时间,避免浪费。”

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这种想法只适用于那些容易拿起放下的事情。持这种观点的人利用碎片时间做的往往是看书、上网课、做家务、织毛衣、搭乐高等等。这些事情的共同特点是”怎么做”非常明确——找到一点空闲时间,说服自己停止无意义的网络冲浪,就可以立刻开始。即使每天投入的时间有限,但积少成多,终会有所成就。

然而,有些事情的”怎么做”并不明显。比如:发展副业、提高跑车性能、做一个app。为了简化讨论,我称它们为”开放性任务”。完成这些任务需要人在收集信息、思考和测试中不断循环,对时间和精力的质量有严格要求。原因至少有两点:

  1. 这类任务往往需要特定的工具和环境,比如测量某个系统的数据,或在某种环境下进行实验。并非每个碎片时间都能提供这样的条件。

  2. 人(至少是我)的记忆力非常有限。在研究过程中,大脑接收的各种信息和想法不可能被完整记住。即使借助各种工具辅助记忆,我们也无法像计算机一样瞬间保存整个上下文。通常只有在取得阶段性成果时,这些内容才能被有效记录下来供日后使用。但在尚未得到成果的阶段,很难完美地暂停后再继续。

这就暴露了盲目利用碎片时间的危害。当我们强迫自己用零碎时间来做开放性任务时,会产生诸多副作用:

  1. 工具和场景不匹配时,有心无力的状态让人倍感挫折。

  2. 研究进行到一半就要转去做别的事情时,由于注意力已经被充分调动且不想丢失上下文,往往在处理其他事务时也会三心二意。回过头来看,这是最糟糕的状态——两件事都做不好,还要承受三心二意的负罪感。

学会合理安排时间

安排时间,实际上就是提前规划所有不适合碎片化处理的事情,比如工作、健身、开放性任务等,然后为它们安排合适的完整时间段和场景。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但是我想到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点:

一是尊重为自己而做的事情。我们通常很重视提前约好的、涉及多人的活动(包括工作),毕竟别人的日程不能随意更改。但仅仅涉及自己的事情,尤其是开放性任务,也应该得到同样的重视。要为这些事情预先规划好合适的时间和场景,不能简单地说”等我有空了再做”轻轻带过。

二是学会捕捉灵感。灵感从不遵循时间表,你可能在做事情A时突然对事情B产生灵感。这时千万要控制住自己,不要顺着灵感把注意力转向B,而是想办法记录这个原始灵感,然后在B的专属时间里再深入探索。这与之前提到的难以保存上下文并不矛盾,因为脑中迸发的原始灵感通常都很简洁,只要不深入思考就很容易记录下来。

三是要尊重自己的安排。当按计划执行某项任务却发现不知道该做什么时,不要跳过这件事。可以进行头脑风暴,触摸相关的实物(如果有的话),或者上网看看别人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

摆脱外界强加的”道德枷锁”

仔细想想,我们的头脑中有很多外界强加的束缚。这里不展开讨论,但有一点值得注意:我们可能受外界影响,下意识地认为某些事情在道德上是”重要的”、”不得不做的”。因此,当这些事情完全变成时间的浪费时,我们不敢减少在它们上面的投入。或者,即使不得不减少时间投入,也会产生内疚感。

这完全是不必要的。外界不应该定义任何事情的重要性。为了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情而牺牲不那么重要的事情的时间,这完全是正当的。事情重要性的判断应该基于理性思考,而不是参照所谓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念。

插句话,好像”Nothing is true, everything is permitted”(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阅读更多

from 挖煤矿场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傍晚,诗音回到了曹端妃宫里。 这座皇帝宠妃的宫殿,从前是清雅幽静的人间仙境,衣香鬓影,佳丽如云,时时可以听到宫女们的笑声、小公主牙牙学语、鸟鸣和风吹竹海的声音,如今却只有一片死寂。 院落因为连日无人洒扫,显得很是脏乱,当日因为锦衣卫来捉人,把白雪地踩成灰黑,一切扯碎了的衣料和钗环散落在地。 这时候,忽然从宫殿当中传来了一阵孩子的啼哭。诗音立即认出这是她所看顾的小公主禄贞的声音,便匆匆向殿内跑去,几乎与抱着孩子出来的一个老太监撞个满怀。那太监认出是她,唏嘘道: “林姑娘回来了!” 诗音赶快将大哭的小公主抱在怀中,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公主的小脸。公主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喊: “姑……姑,姑姑……娘亲……” 这老太监叫刘让,向来在她们宫里做些杂事,此刻讷讷地袖着手,看着她们。诗音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四岁,还没有殿前头那几杆竹子高,刚从牢里被放出来,自己还吓得七荤八素,却很娴熟地抱着小公主,拍她,哄她。老太监说: “林姑娘回来了,其她娘娘和姑娘每也快了吧?林姑娘,你莫不是回来替咱每娘娘先收拾屋子的?” 诗音摇了摇头。刘让就不再问了,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为了节省炭火,这些天他和小公主一起住在王宁嫔宫中的一件小侧屋里,倒也将这屋子烧得很暖和。但偌大一座宫殿,一时少了人居住,就是俗称的阳气不振,阴气上升,到了晚上,阴冷潮湿,苦楚异常。 诗音一下一下地拍着怀中睡着了的小公主的脊背,听刘让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慢慢地翻着炭火,说: “林姑娘,一会儿就暖和了,今天还多加了两块炭呢!” 诗音道: “炭倒不缺,一会儿我和你去库里拿。只是那些官大人们将宫里翻得一团糟,恐怕找不到钥匙,那就麻烦了。” “哎。” 过了好久,诗音又喃喃地说: “有梨子就好了。这些天,小公主的嗓子都给哭哑了。” “那可不?要说那天,小人正在外头扫地,忽然一帮大人们就冲了进来,将曹娘娘和王娘娘,还有她们宫里的这些姑娘们全都押走了,小公主醒来,又见不着娘亲,又见不着林姑娘您,怕得直哭。小人在外头听着,心里也实在不忍,因此拼着受责罚,也进去将小公主抱了起来。可是小人既是……是这样没有根的东西,不会照顾孩子,怠慢了公主,因此她这些天只是哭。小人只顾手忙脚乱地伺候公主,连外头洒扫院落的活计也落下了,两样都没做好,姑娘要罚就罚吧。” 诗音淡淡地说: “这些都不打紧。” 她久久地凝视着火焰。老太监好几次欲言又止,后来,还是诗音抬起眼来: “刘翁,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刘让道: “姑娘,你……你别想了。咳,这些事……咱每这些做奴婢的,都见得多了。见得太多了……” 诗音摇了摇头,忽然眼圈一红,她赶忙一口咬住袖子,将哭声压抑下去,可是泪水一双一双地扑在小公主的襁褓和她熟睡的小脸上。 “我……我没想到……”她咬着牙说,“没想到……端妃娘娘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人……娘娘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坏?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坏?” 刘让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这个年届古稀的老人膝行上前,将抽泣的少女和婴儿抱在怀里。他也像诗音照顾小公主那样,拍着她的脊背。 “好了,好了。好姑娘。别哭了,好姑娘……能看见你回来,我心里多么高兴……” 当天晚上,诗音带着小公主睡在榻上,刘让在门边安铺。她做了好多梦,小公主也常常在梦里啼哭,这样翻来覆去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忽儿,她梦见自己置身云端,飘飘的风鼓起她的长裙,那样地自由自在,仿佛将要乘风而去;一忽儿,她却恍然发现自己身处囹圄之间,扛着一副成年男人也熬不住的三十斤的大枷,坐在脏兮兮的牢房角落的草堆上。两个宫里抓来的姑娘们,和端妃与宁嫔,都在这儿,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杨金英从起初就和她们关在两个地方。陆炳过来捉她时,她还不撒手,趁着最后的机会猛然挥起掌中的银钗,因此是确凿的首恶。 端妃已被夺去了尊号,称为“逆御氏”,在牢里她便听说自己全家满门都已被抄斩。她父亲曹济,因沾了做娘娘的女儿的光,寄禄在锦衣卫做个副千户,这类寄禄官,整天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是吃一份空饷罢了,但曹济很爱和同事们交往,大家常在一起吹吹牛,喝喝酒。当天,他刚踏进衙门,就被同僚们一棍打倒,押去砍了头。 逆御氏,左手搂着苏川药,右手搂着杨玉香,坐在那儿。牢房中的所有人全给吓得连眼泪都没有,大家屏息凝神,听着隔壁牢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诏狱的牢房,是天上地下最为严酷的地方,历来犯人们从诏狱转到了三法司的正规监狱,都觉得好似从地狱来到天堂了一般。据说这儿的石壁厚逾三尺,关起门来,里面发生再可怖的事情,外面也一丝声响也听不到。可是如今,为了恐吓这些关在隔壁的宫女们,竟然将隔壁的牢房给打开了,于是上刑时姑娘的惨叫就清晰无比,阴影和尖叫声回荡在石壁上,更平添了无穷的恐怖。金英在受刑时,口中尤然痛骂不休,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那东西我也见过,哈哈!大不过老娘的大拇指头!” 一干锦衣卫和司礼监的大人都被她骇得呆了,不知道一个小女孩如何这样不知廉耻,喊叫出这样肮脏的话来,加在她身上的鞭打就更加严酷。 诗音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她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她父亲是嘉善县令,母亲性情温柔敦厚,原本是他父亲家里买来的使婢,和少爷从小一道长大,到林少爷加冠后,力排众议,定要迎娶她母亲为正妻。诗音出生那年,她父亲正是金榜题名,得了一份鱼米之乡的美差,家中又出了一件喜事:林夫人的父亲前来寻亲了。 原来这位林夫人是庆远府宜山县人,原是姊妹两个。家中贫寒,母亲早逝,做父亲的没奈何,将两个女儿都卖与人家为婢。他自己却带着卖得的钱到苏杭一带做生意,二十年间,竟发了大财,于是想起来要寻找女儿,辗转寻至此处。 这样接二连三的喜事,令一家人都将这女孩儿看作是命中的福星,爱如珍宝,过得很是和乐。后来,在诗音五岁上,她父亲坐贪污而全家籍没。于是这样一位千金的小姐,本来是大好的日子,竟闹到父母双亡,家财失散,她自己没入乐籍,按律在十六楼当街贩卖。 幸好她还有一位姨妈,嫁的是当朝的户部尚书,有做好事必要的钱和权。姨妈多年来也在寻亲,却不想寻到这份亲时,妹妹一家早已家破人亡。 姨妈千里迢迢赶到金陵,把她给买了回来,此后便娇养在家中。只是过了两年姨妈刘氏便死了,这女孩儿又似落入了孤苦伶仃的境地。她既是乐籍,按律不得与良家通婚,老李尚书又绝不可能把千娇百宠的侄女儿嫁给那些乐工、龟公。就像天下多少没有功名在身的男儿一样,他要为这个女孩儿谋个出身,所以才将诗音送入宫中。 两年前,送她上那艘船时,姨丈眼中含泪,深深地望着她。她的姨丈是个清癯、严肃的老人,她从没见过他表达出这样激烈的情感。就连姨妈死时他都没哭,只是像一截枯树桩那样坐在她的床边。 姨丈要她为自己博个出身。她倒好,把自己博到诏狱里来了。 忽然,端妃呼唤道: “诗音!” 她的发丝散乱了。此刻,她用憔悴的目光望着诗音: “我求你一件事,你可能答应么?” 诗音拖着枷锁,膝行到她面前,笨拙地俯身下拜,道: “诗音连命都是娘娘的。” 她自进宫以后,受端妃庇护甚多。两人有时候睡在一张床上,说些悄悄的话儿。端妃问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为什么要进宫为奴婢?家人如何舍得?她便将原委全告诉了她。原来她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是贱籍中的贱人,宫中最重妇德,凡进者皆为良家子,原本连采奴婢都不肯要她这样的人呢。 端妃悄声道:这有何难?等着罢,我替你去说。 此时此刻,端妃低头,对她微笑道: “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了。你须看着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她说着,便再也不能忍耐住泪水。望着诗音,仿佛望着禄贞小公主长大后的容颜。 所有人一个一个地被提出去审。端妃向司礼监张佐供认出了诗音和前朝的翰林李孝元的乱宫之罪,又殷殷切切地道: “妾自有些心意孝敬公公,只怕公公不相信妇人女子说出的话……” 张佐仍板着脸道: “娘娘这话说得重了,若是不信妇人的话,那咱每这儿日里审了夜里审,为的却是甚么?放心吧,只要娘娘是清白的,一定给娘娘公道。” 端妃低头垂泪道: “我已是活不成的了,哪怕没有这件事,由着我的宫人做出这等荒唐事,也没颜面再见皇上。何况不想叫我活的人有多少!只可怜了我宁嫔妹妹,只是和我住在一个宫里头,今日就遭这样横祸……” 张佐受了曹端妃的金银,又将他审出来的那桩乱宫案当作一项意外的成果报了上去,皇帝倒并不十分恼怒,但责罚依然沉重。末了,审来审去,两宫之中,竟然独有一个林诗音,因为案发时正被禁足,反而一时免于死刑。至于端妃及二十名宫女,先诛其九族亲眷,后择一良辰吉日,在宫外西角楼受了凌迟之刑。 刑后不过两三天工夫,皇帝受的大惊就好了些,他自己仔细想想,也觉得端妃无辜,可惜斯人已逝,徒留慨叹而已。诗音倒因此捡回一条命,被放出了诏狱。 其实按皇上的意思,当场就要把她扔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然而诗音听说要放她回家,竟扑在那传旨的太监面前叩头不止,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直磕得血流满面,那太监也忍不住上前扶住她道: “林姑娘这是做什么?谢了恩,快去罢,咱这就给您签出宫的牌子。” 诗音流泪道: “奴婢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能求皇上的恩典,求公公替奴婢求求情,让奴婢留在宫中吧。端妃娘娘曾叫我好生照顾小公主,如今娘娘阖宫俱丧,小公主不知要交给哪位娘娘抚养,奴婢愿意就在那位娘娘宫里做最低贱的事情,只要让我远远地看着小公主就好。” 皇帝听了太监这么一说,流泪长叹道: “是女子之中也有这样忠孝者!也真不愧是李孝元的妹妹。” 他便下旨去了诗音的奴籍,当年老李尚书送她入宫的苦心,如今终于有了个结果。 小公主被送到沈贵妃宫中抚养,诗音自然也跟了去。沈贵妃早知道其中曲直,也敬佩诗音的忠诚,仍将宫中钥匙交给她,待她如当日在曹端妃宫中一般无二。诗音掌过两宫的钥匙,性情渐渐历练得更加沉稳贞静,办事滴水不漏,这又是后话了。

却抛开后话,且说前事。云翼送受刑后的李探花回去以后,大风大雪地闯回自己家里来,冻得脸色发青,将胡二给吓了一跳,看看云翼家里连点炭火都没有,急得团团乱转,回家将自己家里不多点柴火都拿了来,又拆了一片篱笆当柴烧,还不知明儿怎样造饭。 胡小娘从被窝里给惊醒,跑来一看,云翼在炕上坐着,披着他那床薄被,不住地发抖。小娘拉过他冻僵成萝卜样的双手,在炭盆前细细地烘着,又烧了热水来给他喝,后来干脆拉过被来,将自己和男人都脱得赤条条的,囫囵睡了。云翼只梦见自己还在大风雪里跋涉,忽然感到一样极温暖的圆滚滚的东西闯进怀里来,云翼心想:怕不是条好狗。就想到自己儿时在家里养过的一条狗,很高兴地把它抱在了怀里,觉得这会儿幸福更甚于中进士的时候,安宁地睡了。 次日醒来,发现自己和小娘光着身子在被窝里,吓得魂不附体。小娘仍舒舒坦坦地躺着,说道: “躺下。” 云翼瞪了她半天,只好乖乖躺下。 过了一会儿又猛地爬起来,想起自己要上班,于是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他的衣服在风雪里涉了半晚上,浸得透湿,又冻得发硬,在那点炭火上煨了半夜也没彻底烘干,除了衣摆上烧焦一块之外别无其他成果。云翼不吭声地都穿上了身,穿完了夹袍,才想起来自己昨天干的蠢事:他竟然将官服撕成碎片给李孝元裹伤。如今连一身衣裳也没有,这衙门如何能去得? 胡小娘就这么躺在被窝里,瞧着他发了半天愣后又长叹一声,躺了回去。 幸好御史台的差事倒也用不着天天早晚在衙门里泡着。只是后来几个同僚发现云翼缺了一天的班,很是稀奇。 且说云翼在家里团团乱转了一阵之后,次日便换上他的另一套衣裳——一套蓝布的便服,出门去了。在雪天里又是一通穷走,路过市场又买了点东西,日中时分终于走到了李探花的宅邸。这是幢相当气派的石头房子,门前挂着灯笼,两个门子站着。云翼道: “劳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 他皱了皱眉头,改口道: “就说前天送你们少爷回来的那个人来探病了。” 门子道:“原来是您啊!管家早吩咐过,要是您来了,二话不说就请进去。只是小人眼拙,今儿您把头发梳整齐了,没认出来。您快请吧。” 这是云翼第二次来到李探花的宅子,上次黑灯瞎火,情势又急,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他家大得烦人。如今再看,真是堂皇得唬人。十二尺的高墙围住一个大得能跑马的院落,院子里有那么多的树,树下零落摆着李探花习武的桩子和木头架子,上挂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有。进了屋,如同到了春天般暖和。管家早听着信儿,迎了出来,见着云翼就一揖到地,拜了个大的,云翼赶忙将他扶住。 “老先生不必多礼。” “唉呀,先生!唉呀,壮士!上次未请教您尊姓大名,这回可得教您知道我这心里有多么感激……快请,刚好少爷醒来了,瞧着精神头倒还好,叫他见见救命恩人!嗨,还未请教恩人高姓?” “我姓胡。” “胡壮士!” 管家引着云翼来到了李探花的屋中。打开房门,又是一阵浓浓的雾霭也似的香气,掺着药物的味道扑面而来。管家道: “少爷,你瞧,前天救了你命的那位胡壮士,今儿又探你来了。” 李探花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一看见云翼,就笑了。 “什么壮士呀,他是我同事。” “是吗?”管家一愣。那天云翼一路走得官帽都不知掉哪儿去了,又没穿外衣,至于给李探花裹伤的那些布料,早已腌臜得一除下来就当垃圾扔了,他还当云翼只是个普通的好心人,想不到是御史台的官员。当下拜了又拜,连连告罪。 “我老头儿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啊,真是两眼昏花,竟看不出是御史台的大人……” 云翼道: “嗯。” 就走进来,将他给李探花买的礼物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李探花道: “什么什么,拿来给我看。” 云翼只好把那玩意拿在他手里,李探花就两手捧着看。原来如今京城里流行这么一种孩子玩意儿,一个烧干糯米制成的半透明灯笼状的壳儿里,放着两尾巴金鱼,民间俗称叫“泡灯”的。李探花来来回回地把玩,大加赞扬,倒叫云翼不好意思了。这原本是他路过市场随手买的,因经费一抠再抠也只有一个铜板,故而也只买得起这么一个玩意。云翼反而道: “好了,不要再玩这些了。”夺过来放在桌上。李探花哭笑不得: “你自己买给我,又不叫我玩。” 云翼说: “病了就专心养病。” 那管家在旁边说: “少爷,胡大人说的是。” “李丙闭嘴。” 那李丙竟然回嘴道: “李丙要是闭嘴了,少爷就要无法无天了!李丙有话非说不行。” 原来这个管家的李丙,原是李探花的父亲老李尚书的老友,二人年轻时走江湖结识,李尚书看他为人厚道,便雇在家中管事。此人是从小看着少爷长大的,和少爷两人,一个对少爷没大没小,一个冲老仆没小没大,总要闹得鸡飞狗跳。 自从李荣病殁之后,便是李探花一人在京。老李尚书放心不下,恐怕他这个小儿子年轻气盛,再惹出什么祸端来,便命李丙过来看顾着他。此刻李丙自己忙得团团转,把云翼让在座上,一会儿给他奉茶,一会儿又挑起话头来引着几人说话,一会儿又问云翼打听新闻,一会儿又拿起药来叫李探花喝。李探花和他讨价还价,非要他“答应”了才喝。李丙板着脸道: “左右我是要向老爷告一状的了!不是告你丢了官,就是告你不肯喝药,再不然就告你欺负李丙老了,不肯听他的话。” 把李探花急得捶床,一忽儿又换了个撒娇的嘴脸道: “丢一个官有甚可惜,你只不要把我挨揍这事告诉爹爹,过两个月我好了,还要亲自回去看他老人家呢。” 李丙对老李尚书忠心耿耿,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帮着遮掩。然而他的性格也很倔强,又不肯在李探花面前装出顺服的样子骗小孩,两人就争了起来。李丙把碗沿凑在他嘴边,道: “张嘴。……要说的。要说的。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说。知道你爹会担心,以后就少惹麻烦。” “不准说。这个真难吃。” “少爷,谁叫你闯出祸来,少不得吃点苦头喽。……能捡回一条命来听大夫摆布,还算你命大!幸好那名医薛巳正在京里,饶是他来了,也足忙活到第二天天亮,才救回你一口气来。你自己睡得香,不知道把旁人吓得魂飞魄散。” 李探花趴在胳膊上,笑眯眯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 那李丙叹了一声,“我说少爷,挨一顿棍子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鬼门关外的风景格外好看?李丙活这么大岁数,我也走过江湖!我也闯过鬼门关!那滋味可不好受。” “真的没有什么,挨到十下以后就觉不出来了。” 云翼听了,也叹口气。实际上十下以后确实便开始一次次地昏迷又被泼醒,这是他当日亲眼见过的。但也不去戳穿他。后来,李探花问他: “胡大人,你看了这两日的邸抄没有?端妃娘娘怎样了?放回去没有?还有我——她的那些宫人呢?端妃娘娘真是聪慧无比,怎想出这样的好办法来脱罪的?” 他倒一点也不生气自己无端端挨了顿打,反而像搞出了个极成功的恶作剧那样高兴。 云翼将他没了官服,不敢去上班的事情隐去不提,只道: “这两日都未到衙门。不过事情我是知道的,曹端妃等人俱判了凌迟,大约月内将要行刑了。” 李探花的脸色霎时间褪为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云翼望着他,又说: “只你表妹活着,发还听用。如端妃所说,她发现乱宫之事以后便将那林诗音禁足了,由此倒反而给她洗脱了嫌疑。只是当日乾清宫中侍奉的,并曹端妃、王宁嫔阖宫上下,都逃不过一死。” 李探花喃喃地说: “只我表妹活着。” “是。” “发还听用。” “是。” “还在宫里。” “是。” “还过这种日子。” “是。” “还等着下次闯进什么宫变横祸里。” “好了别问了……所幸人还活着。” 李探花听了,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云翼丢了官服,不能上班,急得他团团乱转,后来胡小娘当了自己的一件夏裙,在旧衣店里给他换了一件红圆领袍,回来再用她那些破布头拼拼改改,不仔细看倒也可称略具轮廓。只是补子却很不好办,这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制得出来的。但云翼倒已经很高兴,连连说补子他可找地方借到,便喜孜孜地试他的新衣裳。忽然外面一阵乱响,李府上来人送了一个大木盒,两个小厮好没礼貌,把东西放下就走,一句话也不说,好像生怕被云翼揪住打一顿似的。 那盒子用上好的彩缎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却是整整三身簇新的官服,并六张不同品阶的补子,足够让云翼做到官居一品。要知道私自持有非本品的补子,那可是犯法的。云翼目瞪口呆,把衣服一掀,下面却还码着白花花的纹银,足有七八十两。云翼将盒子盖嘭地掼上,正要发作,却见包裹中悠悠飘下来一张帖子。李探花尚未痊愈,一把字写得乱草也似,难以辨认。然而大意是说,他知道云翼一定生气,盼云翼先不要生气;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和云翼商量,请他速来一叙才是。但假如他把所赠的东西一道带了来,就说明云翼不认他的交情,那干脆话也别谈,李家的门他也甭进。 云翼费劲看完这一番话,哭笑不得,气也气不起来了,只好乖乖从命,走去见那活祖宗。李探花坐在床上,两个丫鬟一个替他揽镜,一个替他梳头,他自己正傅粉施朱,涂抹得好不娇艳,见云翼来了,就挥开婢女,笑道: “云翼,好云翼兄,你带我出去玩儿吧!” 云翼目瞪口呆: “你是不是疯啦?” 李探花道: “谁叫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啊。我不求你求谁?” “你……”云翼憋了好半天,实在闹不明白他这是哪出,“不要败坏我的名声!你打扮成这样子,这……” “嗯?”李探花停下手来,看向他,“不好看吗?” 此时他正收拾了一半,半脸本色,半面女妆,正拿着笔要勾另一只眼睛,两个婢女都嘻嘻地笑。云翼看了他一眼,又赶紧扭过头去,不吭声了。 早它三五天里,众人便就传说,那杭州名妓罗桂林,近日竟到了京师,除应请之外,还要会她的朋友胡云翼。 官员们多好风流雅道,对南京一带的名妓如数家珍,此时便有人反对说:他胡云翼是个什么粗鲁不解风情的东西!罗桂林能看上他?然而原来云翼竟也是杭州人,机缘巧合,竟与罗姑娘有了旧交。故而罗姑娘到京城来,足足陪了他一天。 旁人笑话说:杭州男子多了去了,罗桂林既然是罗桂林,怎么看上了他?又有人摇头道,罗桂林姑娘虽在风尘,却有士风,胡云翼虽然不是个好情人,却是出了名的端方正直,所以得美人青眼。这罗姑娘最是重情重义,要不然,也不能把一本《窦娥冤》、一曲“梅花酒”调唱的那样至情至性,催人泪下了。说着,那号称曾在几年前听过一次罗桂林的全本《感天动地窦娥冤》的,就摇头晃脑地哼唱了起来。正是: 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 到了传说的当日,果然西角门外的一座清雅小馆,整一日都给包了下来。可是不妨碍大家一大早眼巴巴地等在外面,看罗桂林的车到了,便纷纷地向上面扔金珠玉片、香花绫罗。车上美人和她那木头一道下来了。却原来那罗桂林一双小脚裹得好,竟是半个“抱小姐”,一举一动须要人扶,娇怯怯弱不胜衣,泪点点惹人心怜,把胡云翼这样的茅坑石头都给感化得软和了,竟然由他亲自将罗姑娘从马车里抱上了楼,围观群众不管认得认不得他的都是一阵大嘘。云翼的同僚中有好事者关心此事的,虽然碍于官员身份不得亲自去看热闹,听到是如此场面,也忍不住开怀大笑。 且说云翼将李探花抱在楼上,两人在桌边坐了。云翼仍板着脸道: “为了你,我可是豁出了脸去了!你以后最好也小心些,莫要到杭州去,叫正牌的罗桂林揭穿了你。” 李探花笑道: “平常我要罗姐姐的金钗戴,她都把妆奁打开随便我挑,如今借一借名头有什么的,少不得她听说了还自会替我遮掩。不必担心啦。” 此时远处百步开外,一阵锣鼓声响。原来西角门外,就是宫变大案的罪首们的刑场。一大堆人密密匝匝地围在那,看空场上树二十来个杆子,一个杆子上绑一个宫女,个个美貌异常,也都裹得好小脚儿。大家看完了名妓罗桂林,又跑去看割女人,一点热闹也不落下。人堆儿里纷纷地传言说,这里面有娘娘也有宫女,还有皇上的端妃呢。大家就很起劲地猜哪个是端妃,是不是眼角有痣的那个?他的同伴就严肃地摇头道:瞧这两条腿并拢的样儿,像是个没生育过的。你不知道吧,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女人生过没有,甚至身子破了没有,这从腿上一看就看得出…… 大家争执不下的工夫,正头戏开始了。太监念过文书以后,一个监刑的官儿,坐在那,将案上的签子往地下一掷,便有刽子手提起刀来割。一时间,群芳痛哭,惨烈无比,唯有一个少女兀自痛骂不休,慢慢地引得其她正遭惨刑的少女们也呼喊起来。那监斩官站起来,大声道: “住嘴!刽子手,先割了这些贱人的舌头!” 少女冷笑道: “你纵割了我的舌头,我的身死了,我的魂不死!我日日夜夜徘徊在紫禁城上头!我日日夜夜徘徊在狗皇帝的心里头,索他的命,索你们所有人的命!” 云翼因隔了老远,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是朦朦胧胧地看着这场面,心下不忍,也不知道李探花要他上这儿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看这残忍的场面来下酒?此时李探花忽然将一只碟子推到他面前说: “你别扫兴了,尝尝这个吧!” 原来是一碟兰花荔枝冻。虽则是数九寒冬,但屋里温暖如春,也怪不得好吃会吃的贵人们会想一口冰了。云翼哼了一声,不肯动。李探花不再劝了,微笑着将碗里的一块冰扣在手心,慢慢看向窗外,一颗心砰砰直跳。 都说他是学武的奇才,今天终于到了门槛边上。他在大同杀了许多人,没能救下大哥的命。他能翻墙越脊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地,却无法带表妹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么些打击已经几乎令他气竭。眼下,他又面对着一个真正的考验,也是他习武至今,第一次觉得真的能够用武艺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刑场上已是惨不忍闻,鲜血铺地,渗不下去,便在地上积了黑糊糊的一层。只有曹端妃一声也不吭,默默地忍耐着痛楚。但是忽然之间,她睁大了眼睛,眨了眨,一时间仿佛看向天空,又仿佛灵魂已经随着目光而脱身离去。她的头点了一下,便垂了下去。她竟是最幸运的一个——行刑没开始多久,便死了。 只有那伺候娘娘的刽子手吓得屁滚尿流,连忙爬在监刑官的脚底下,告饶道: “大人,非是小人的手艺不好哇,这是有人捣鬼!一定有人捣鬼!小人方才便感觉有个什么冷飕飕的东西从耳朵边上过去了,大人您要明鉴那!” 监刑官左右开弓扇了他好几个巴掌,怒道: “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还敢狡辩!” 曹端妃胸口已被割开了数刀,血肉模糊,分明是普通的凌迟刑伤,没有什么异样;他上前一步正要细看,抬眼却见端妃安详的遗容融融有光,仍仿佛在对着他微笑,便咽了口唾沫,不再说什么了。 李探花终于收回手去。云翼将方才目睹之事引以为超自然现象,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只用一块冰,便精确地打在了百步开外,一个常被刽子手的身影阻碍的目标上,一击致命,简直是天方夜谭。李探花张开双手,这是一双非常匀称修长的拿笔的手,文采风流的探花郎的手。他对云翼笑了笑,道: “瞧,人家的手上功夫不错吧?”话音未落,便呕出口血来,栽倒在了杯盘之间。

 
阅读更多

from 挖煤矿场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胡云翼在三十四岁上中了进士,从此便潜心立志,要做个好官。 鄢懋卿看准了他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果然,因为刚直的秉性,他在同僚中几乎无法立足,京官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构成一张扯不开的大网,他竟然能就这么直挺挺地戳在网眼之间,惹人讨厌。 逢年过节,百官少不得要摆开酒宴,热热闹闹地过节,唯有云翼的家中总那么冷清。他的破房子,因为四面漏风,加上漏水的房顶,纰漏出得很是立体,所以得了个绰号叫作“五风楼”,他本人被同僚们送一雅号,叫做“五风楼主人”。云翼意态自若,虽然上任只有两年,却成了一根官僚政治当中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钉子。 当时,海瑞海刚峰还未读出书来,因此一个胡云翼就足够惊世骇俗,让大家人仰马翻了,这么一个正直不阿的人,眼里当然是揉不得沙子的。 三月,李孝元从他直隶的老家回来,不去销假,反而坐在西华门的鼓楼上,敲着酒杯唱歌,这孩子是放诞惯了的,大家顶多是一笑就过去了。云翼本也是摇头叹息,心想:大好的人才,虽然年纪幼小,可是加以磨练,今后于国家当不无建树。他自然替李孝元等待着磨练,后来发现唱歌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人弹劾,须知御史台就是皇上的耳目,要是御史们俱作了哑巴,皇上岂不是成了瞎子?这可是唱歌呀!当即挥毫大书,弹劾这个不像话的东西。正当他“臣窃窃”、“窃窃臣”,痛心疾首越写越长的时候,窗户被推开了。 须知造这房子的时候,因为和工匠谈钱不拢,那工匠使了个坏心眼儿,窗户给造得向内开,外面猛然这么一推,云翼的脑袋磕了个正着。疼倒不疼,只是吓了一跳,他直起腰来,却忽然感到一阵暖香扑面,被一个人给抓住了肩膀。那人急急忙忙地道: “哎呀!” 又望着他说:“老爷,你疼不疼?” 云翼说:“不疼。”其实她这么一问,他忽然觉得好像是有些疼的了。他说:“大姐儿,你为甚么不好好地走门?” 那姐儿伶俐地从窗外爬了进来,小小一只坐在桌上。云翼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墨迹未干的奏章弄得一团糟,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决定次日到御史台去正正经经地誊一遍便罢了。姑娘爬进来,关上他的窗户——窗外只是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的院落,有日常的杂物,还有胡二不知道打哪里捡的,声称肯定有用的更杂的东西,这等景致,还是把窗户关上的好——索性就坐在桌沿上,道: “要是走堂屋正门进来,我爹爹肯定会发觉了,可是现在咱每小声说话,应该还不打紧。” 原来这姑娘正是胡二的闺女胡小娘,性极活泼,爱俏爱笑,和云翼素来相好。只是她父亲一味地叫云翼娶她,姑娘害臊,所以总是避开父亲,和云翼私下相会。因为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所以云翼叫她大姐,就是大姑娘的意思。 小娘将两条腿自由自在地踢着,把桌上的一套四书给乱翻了翻,两眼望着云翼,说: “老爷果真好个读书人,你念什么圣贤书呢?” “这是……这是《春秋》。”云翼干巴巴地说。 “讲什么的?” 云翼正色道: “讲的是古往今来圣贤事。” 小娘说:“圣贤书果然没意思,连张画子也没有。”又说,“老爷,你常看这样没意思的书,你的人都要变得没意思了。” 云翼敛容道:“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来就不是为了‘有意思’的。” “顶没意思的人才说这话呢。” 云翼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娘忽然抿嘴一笑,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恶作剧,冲云翼神神秘秘地招手: “老爷,你来。来呀。” 云翼面红耳赤,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他慢慢地弯下腰去。小娘于是轻轻地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那就好像她用绣花针把云翼给刺了一针似的,云翼不禁睁大了眼睛。小娘含笑地问: “老爷,这个有意思没有?” 云翼吞吞吐吐,小娘拉住他的手,他只好说: “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好不好?” “好。” 胡小娘拍手道:“着呀!看来你还不曾呆到底。” 云翼看着她,不禁苦笑。要知道我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意思”这个词的“意思”,《说文》上讲得很单纯,实际应用上则千变万化。譬如,假如上官问你要点意思,你就得对他意思意思,要是你不意思意思,他可就要意思意思,你若是多少意思意思,他少不得也得意思意思……后来云翼坐在椅上,望着胡小娘,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穿一身青布衣服,耳边戴着一朵绒线花。他忽然说: “大姐,要是我娶你,一定给你打金钗子,上面要打上花样儿,我心里想着,就和这对绒线花差不离。” “那你怎么还不快点打去?” “我的年俸只九十石,攒上一辈子,也未必能攒够这支金钗子,到时候……”云翼说,“到时候,你就老啦。我还是给你请个官媒人去吧。” “老了怎么了,”小娘牙尖嘴利,将她的辫子梢玩弄着,好像那是武将的马鞭子一样豪气,忽然又把辫子往后一抛,“老了就老了嘛!谁不老?你不老?” 云翼说: “我知道,你爹胡二要你来攀着我,他说我将来前途无量,我说他看错了人了。我这一生既然要做圣贤书上的那样清官、好官,就不能做好丈夫了。你瞧我这一年九十石。” “圣贤书为甚么和人作对?” “不是圣贤书和人作对,是太祖洪武皇帝开国的时候,就规定了读书人的品秩和官员的俸禄……” “那么皇上为甚么要和人作对?” “唉。” 云翼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他做生员的时候,是乡里出了名的书呆子,只知道做学问,一点也不晓得经纶事务。方当他中了举,一帮人来贺喜,他把人家全打了出去,当日胡家的族长是他的亲叔叔,因云翼年轻力壮,挥手间不慎将该叔叔推得扑倒在桌子上,将那破木头桌压得散了架,叔叔自身也跌得鼻血横流。叔叔含恨而去,此事也成为乡内一个有名的笑话。 他的考运,到会试时便困顿起来了,连着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于己身来说,则是忽忽的六年蹉跎过去了。大家已经不再认为他是个有希望的,可是云翼和他们偏偏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天不亮云翼要上山打柴,下山时常常会遇见他的两个叔叔溜达着去吃早茶,这时候,云翼的步伐依然稳定,叔叔们却会一致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乡里常说,胡云翼就是要考到老的了,可是他还不算顶差劲的,有的是考到九十岁,依然是个童生的,云翼好歹还曾中个举人,说明天上的先师孔圣人,对他的安排就是到举人。云翼不服,偏要去撞会试的南墙,这个道理,他一天不醒悟,就要白吃一天的苦头。 可是第九年上,云翼竟然金榜题名。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发榜之时,可是热闹了。殿试后的第三天,诸进士齐聚在奉天殿听着唱名,名字后面还跟着他们的发配;一级一级的大汉将军的呼喝,径直传出宫去,将新科进士的名单传至城中和乡里。云翼委在礼部行人司,上任之前,回乡去祭拜父母双亲的坟茔。 结果他刚刚踏上家乡的土地,便被不知道打哪儿涌来的一大票乡谊年谊和族人给围住了。要知道他的进士考了三次,是以能和他攀年谊的人就极多,算来可以凑成一个六百人的大方阵。他的家族也极大。两位一在街上瞧见云翼就犯斜眼病的叔叔,竟然不药而愈,拉着云翼的手嘘寒问暖,痛哭流涕,一齐说: “好了,好了!这下可都好了!我那死去的哥哥和嫂子,也能安息了!这都是祖宗保佑啊!” 云翼说:“嗯,我就上坟去。” 说着把人撇下走进里屋。这帮人高谈阔论,彼此恭维,后来才想起正主儿,却在屋里怎么也找不见云翼,哪里知道他说的上坟去真的是即刻动身,从后院的破篱笆上翻走了。天黑后众人各自归家,第二天天不亮,又打着捉贼一般的架势来捉他。 当时当世,有一个全国性的风俗,一旦寒门及第,立刻有工匠到他家里打砸,美其名曰除旧迎新者。打去了破草庐,修那不庇寒士的广厦。这时候什么都有了,替他盖房子的,给他抬轿子的,准备华丽的宴席、置办好衣裳的,说媒的……等办完了事情,账单随即递来,新任的老爷必然手足无措,这时候又有些机灵人在旁边出主意,指点老爷得了官,上任以后有哪些松动处。是以上任的新官身后往往还跟着一大群要债的,而官员们上任的第一把火,往往就是打着算盘来解这个燃眉之急。 云翼实打实地在山上躲了一夜一天,晚上就睡在他母亲的坟头上,用手捧着喝水,摘野果子吃,第二天晚上才回家。到家以后,发现他家还是那么门庭冷落,桌上放着一封银子。云翼拆开银子看了看,见上面并无署名,便知道不是他叔叔、族人等留下的。后来,他听同乡说,黎明时分他们到胡家贺喜,远远看见云翼早逝的母亲,一个小脚的老太太,坐在柴扉门口。云翼的三叔当场吓得脚软,道: “嫂子!” 那老太太坐在那儿,对他们说: “谢谢乡亲们的好意,我儿子是个书呆子,不会应酬,恐怕怠慢了诸位,还是请回吧。家中虽贫,可是也不劳诸位接济。现在小妇人也要学一学陶侃的母亲,卖了头发送我儿清清白白地上任去。” 云翼赖有这二十两银子,才在京城安了家。其实,他是个很务实的人,就算不务实,父母双亡,一贫如洗而闷头苦读的生活,也早已把他教会了。 读书,是因为这是本朝几乎唯一的出路;在做官之前,他只想着要做官,然而去京城的路上,摇摇晃晃的大船中,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摆脱一个问题的困扰,这问题就是:他要做什么样的官? 他不相信那银子是母亲给的,他母亲一辈子还未见过那么多钱呢。一把头发也买不上二十两,因为他母亲真的卖过。可是,那乡人尖着嗓子转述的母亲的话语,让他久久地不能忘却。即使他在心里说:呸!我娘哪是这个腔调? 然而他又想:母亲要他清清白白地上任。 身在官场,想要清白,真是天方夜谭。但他自认也清白了两年了,可见许多事只要肯做,就能做。 清白的胡大人冬天冒雪去上班,御史台虽然算不上什么闲曹,然而性质特殊,一般是用不着在衙门里干坐着的,是以他今天还未进门便听得人声鼎沸,着实困惑。进去一看,好些同事根本不认得。当下众人见了面,认识了认识,坐下来说话。 云翼却不爱和他们歪缠,拿过一早送来的邸抄来钻研,一看之下却又吃了一惊,原来他弹劾翰林院编修李孝元的那折子,给皇帝扣了半年之久,本以为是石沉大海,然而半年以后的今天竟给发出来了,罚得甚重,夺官,杖八十。 这短短的几个字像在云翼的天灵盖上兜头猛槌了一下,许久后仍嗡嗡作响。他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望向群僚,毕生头一次有了想找人谈谈的愿望。哪怕谈不到点子上,只要谈谈……谈谈,只要让他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为世上正在发生的一笔笔糊涂账而困惑不堪。然而大家热火朝天的是另一个话题。 五十多岁的吴㻞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一个永远升不上去的老资格。此时撩着他的一把花白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 “诸位可知道,前两天宫里出了什么事?” 林应麒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此刻他就急急忙忙地插话: “那天钦天监的廖大人就私底下说,客星南犯,不知是何征兆,孰知出了这样大的事!” 云翼还恍恍惚惚,又觉得好像皇上要打李孝元一顿棍子也犯不着让大家这样。接着听下去,他的同年梁汝璧终于替他解惑了,说: “我听说,那十六个宫女儿,已经全抓起来了!连……” 他好像生怕周围有人看见似的,环顾了一圈,除了同事的脸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咽口茶,定定神,接着说下去。 “连曹端妃都给捉了!我那个同年,云翼兄,你是知道的,就是李孝元,他的妹妹也在作乱贼人里头,一道都给抓了!” 云翼说:“啊!”邸抄从手里掉了下去。 这场宫变自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皇帝还病重的时候,方皇后使司礼监太监张佐、高忠等人将当日在乾清宫中奉事的宫女一道都抓了起来,连当夕的曹端妃、和她住在一个宫里的王宁嫔及其宫人也都抓了,投入诏狱严加审讯。 犯罪事实是确凿无疑的,答应杨金英供认说,是她死命勒住绳子,其她几个宫女: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等人,都受她指使,按住皇帝的手脚。金英戴着枷,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尤恨恨地说: “可惜那绳子不争气!可恨!可恨!可恨!” 一个宫女儿,哪里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她背后必然有人指使。那两个司礼监太监一心想让她们攀咬出自己希望的名字来,因此百般诱导,金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笑起来,道: “好,好,我说。” 她瞪住了高忠,道: “就是你!” 高忠因此险些掉了脑袋,幸好他嘴甜又细心,连滚带爬奔回去在皇帝身边侍奉汤药,伺候屎尿,才算将这一大劫度过去。 在这桩案子里尤其怪异的,倒是曹端妃宫里那姓林的姑娘。当时,因为把乾清宫和端妃、宁嫔宫里的人都乌泱泱乱哄哄地抓了来,事后倒也分不清谁是哪个宫里抓来的了,只是那向方皇后报信的有功之臣,宫女张金莲说过,她当时曾摸过手边的一个烛台,扔中了一名行凶者的胳膊。当时便令宫女们都挽起袖子来验伤,却有两个人身上都有伤痕,一个是杨金英,还有一个就是林诗音。 曹端妃迫于无奈之下,只好说明了情由:原来这林诗音虽然身为宫女,却不太老实,策划了大半年,宫变的当日,在她表哥的帮助之下偷溜出宫,玩了一天,到傍晚侍寝之前才回来,正被端妃抓个正着。端妃气愤之下,将她怒叱了一通禁足,也并未带她往乾清宫去。她身上的伤痕便是端妃责打所致。 想不到一桩案子竟然又牵扯到了一桩乱宫大事,上上下下尽皆哗然,不过李孝元一向是极得圣眷,两三年之先,他未中进士的时候,从大同回来,那时候皇帝就下旨将他表妹由他带出去在京中游乐了一日。今日之事不知怎样,也许仍不过是他撒撒娇,皇帝就轻轻放下了。 正说着李孝元的事儿,云翼手中的邸抄掉了下来,砸着了梁汝璧的脚,他拾起来,拎到眼前一看,不禁哎呦地叫了一声: “皇上这回可是不饶他了!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 原来本朝制度,廷杖是一样可供皇帝自由驱使的法外之恩,大臣们若有叫皇帝不顺心的地方,可以当即拖出去打一顿棍子。这两根棍极为辛辣,若是打得重了,即“好生来”,二十棍下去就能让人不省人事,若是轻了,听说锦衣卫能把棍功练到皮肉绽破而筋骨尚完。然而棍子终究是棍子,八十棍下去,人必然是要到鬼门关里去走一遭的,以当日有限的生理卫生知识看来,李孝元只是个骨头尚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叫他挨上八十棍,形同下令说“拖出去打死”。 吴㻞感叹了一阵,又嘬着热茶,又嚼茶碗里的红枣,口中啧啧有声。后来说: “皇上毕竟还是开恩了的,不枉疼他一场。” 诸位连忙请教恩在何处,这吴㻞就弄着胡子说: “以乱宫大罪黜落,可是要遗臭万年的。皇上因此才在半年前的这件失礼之事上发作,这是给前任的老李尚书保全了颜面啊。” 众人纷纷称是。云翼只呆坐一旁,心里想起他写奏折的那天,胡小娘从窗户外面爬进来,两个圆圆的膝盖在青布衣服下面显出轮廓。胡小娘亲他的嘴,说他没意思。后来李孝元就要因这奏章被活活打死了。这个“后来”,是出于一种冥冥中的什么安排,才能把前后两截给联系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众位同僚笑话他又梦游了。 到了皇帝稍微好了一些,就命令严嵩传旨百官,朕躬安好,不必挂心。然后又宣读了一张长长的罪犯名单,十六名宫女自不必说,如今关在牢里,等着一切问停当了再行处死,这时候却又斜刺里提到半年前的一桩不相干的事情,那胆敢在西鼓楼上唱歌的李孝元,当场给拉了出去,拖到午门摁倒。当时在场百官,听了这个罪名,不知道其中关节的不禁莫名其妙,知道的则纷纷在心中感叹吴㻞老大人的眼光独到和皇帝的苦心。 嘉靖一朝,对廷杖用的是最为得心应手。嘉靖三年,皇帝只十八岁的时候,就因为大礼议之争,将五品以下一百三十多名官员拖出去打,打死了十七个,致死率不高不低,看来锦衣卫手底下毕竟是有些准头的。还有些传闻说,要锦衣卫拿棍的时候是两脚并拢,那就是好生打,要死人的,若是两脚张开,就还有那么些微的余地。因此云翼很注意地看着锦衣卫的脚,却发现大家怎么站的都有。 打人的那两个棍,用的是上好的木材,要是五品以下官员,靠俸禄一年也买不来碗大的一块,木料如铁,坚硬无比,起码硬过人的骨头;杖的一头包着铁皮,铁皮上尚有倒刺,方当行凶之时,锦衣卫行刑,司礼监监刑。大珰们捧着驾帖上来,断喝一声:“带上犯人来!” 于是下面千百人一同大喊以应,震声盘桓不绝。再喊“跪下”,则犯人乖乖跪下,除去衣物,便打。那棍子要抡动也不容易,再说打人是精细活,于是五棍一换,八十棍便换了十六人,每一换,便喊一声“着实打!”,再将棍搁上,又喊“搁上棍!”,总共喊上四十六声。打完了,再喊“踩下去!”,便算大功告成。由校尉四人拿布拖着下去,几名小太监扬细沙在血污上,一切转眼之间由都干干净净了。 严嵩宣完皇帝谕令以后,就匆匆赶回西苑去面奏皇上,并不监刑,百官物伤其类,都不大敢看,早早散了。唯有云翼一直守候在旁边,李孝元看见他,便把头拧过去。 李孝元虽有通身的武艺,然而擅长打人的却不一定也擅长挨打,何况他是世家的少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早先的十棍子下去,已将嘴唇给咬出血来,再十棍子便几乎昏厥,就泼起来再打。如是八十棍,看上去已经不太像个人。午门外有不少过路的人对伤者指指点点,讨论他死了没有,而两个校尉刚把布头扔下,云翼便跟过来,顿了一顿,把兜抹开,数一数里面有六个大钱,就一人给了三个。两个校尉神情古怪地掂着那三个钱,走了。走出老远才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云翼半跪下来,将伤者扶起,那布已经被血浸得透湿,但幸好还有口气在。左右瞧瞧没人看见,云翼就把自己的衣裳整幅撕裂开,扯成一片片替他草草地扎裹了伤口,剩下一片碎布,给他披在肩上,李孝元仿佛十分寒冷似的紧紧抓着那布。实际今天也确实很冷。他抓着云翼的手,哆哆嗦嗦地说: “胡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啊?” 云翼说: “管你。” 李孝元不知道为什么就笑得要命,云翼把他背起来,他还伏在他肩头吃吃地一个劲儿地笑。云翼说: “你别笑了。” 他也不听。后来真的笑没了力气,趴在云翼肩头睡着了。云翼却又想听他笑。他在午门外头命人解下了李孝元的马,那匹马浑身漆黑,四蹄踏雪,端的是匹好马,可是云翼骑术不精,带着个伤患骑马又多有不便,他便一路把他背着,而让那马在前头带路。一匹马和两个人,走了好久好久。天黑以后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到了李探花在顺天的宅子里。半路上又开始下雪,今年的雪颇繁,据说是皇帝有道的象征,是喜庆的事情。和前年因祷雪而闹得人仰马翻的情形,又大不一样了。 今年和去年就有那么不一样吗?如果下雪就是皇上有道,那么嘉靖二十年的皇上就是无道的了,其实嘉靖二十年,除了祷雪那一阵,却好像很平静,头年刚刚平了兵乱,还开了一科的进士,取上不少好人材。这一年却是无道。那么今年是有道的,有道的今年,十六个宫女要谋杀皇帝,差一点得手。云翼在风雪中喃喃地说: “你得活着,你死了,我没法交待……” 李孝元朦朦胧胧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阅读更多

from 挖煤矿场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端妃丽,有容色,皇上幸之。 临幸之临,非天子驾临也,乃是妃嫔们到陛下那里去。是以整个傍晚,端妃的宫人们都忙得歇不下脚来。端妃坐在铜镜前面,着一位司衣司的典衣娘子替她梳头发,这位典衣娘子今年二十五,打算过不多久便求恩典出宫去了,可是阖宫上下,再也没有谁有她这样的好手艺。许多时兴的发式是从她手里出来的,这些发样子又被小太监们描了去,流到宫外,便使两京女子一时之间蔚为风尚。端妃照着镜中自己的容貌,忽然叹了一声。那典衣道: “娘娘何故叹气?今天皇上传召,是大喜事,娘娘该高高兴兴的才是。瞧,奴婢这样替娘娘把头发梳上去,加上这支皇上赐的鸳鸯合股金钗,更显得娘娘雍容大方了,皇上见了肯定高兴,皇上一高兴,赏赐自不必说,再给娘娘怀里揣一个小皇子,娘娘的荣华富贵,就更牢靠了。” 端妃黯然道: “今后再没有人像你一样替我梳头了。” 典衣娘子道: “娘娘快别这么说,娘娘是看惯了宫中风雨的人,咱们这宫里,年年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眼下又是一年隆冬了,说不定明年新人进来,比奴婢还强呢,到时候娘娘您贵人多忘事,还记得奴婢是谁?” 端妃也笑了: “纵然有人像你一样手巧,也必然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似的这么强词夺理。” “啊呀,奴婢这叫嘴甜。” 此时,诗音把端妃的一件雪地里穿的青缎提花萱草纹大氅给捧了来,并着人找出今天要穿的衣裳,请娘娘过目。那典衣娘子笑道: “林姑娘的眼光最是独到,总是这几件衣裳,在林姑娘手里一变,竟好像不一样了,像是新做的衣裳似的。娘娘,你当初把林姑娘挑了来,真是挑对了,若叫她去司正司做个女史,多浪费呢!” 端妃微笑道: “却不是我挑的,是贞儿挑的。” 曹端妃膝下有两个女儿,长女寿英,也就是本朝的长公主,生下这位公主,令母亲由嫔而妃。因方皇后无出,故而一落地便抱到皇后宫中去了。次女禄贞,是嘉靖皇帝的三女儿,今年只有两岁。两年前公主刚刚出生的时候,正逢着新进宫人,她们多是平民、甚至贫民出身,在宫中的身份是奴婢,职责是劳苦,绝大多数都在宫中劳碌杂役,消磨青春。能够得到圣眷一步登天,乃是天方夜谭般的故事。 在这其中有一位林诗音姑娘,家世却很不平凡。 林诗音名义上是浙江嘉善县令的女儿,这在宫中的奴婢们之中,已经是千金小姐般足可仰望了。然而她不幸幼失怙恃,自小养在她姨父户部老尚书李廷相的家里。为着些一两句话也说不完的缘故,老李尚书致仕时,向皇帝祈求恩典,才算把她塞进宫来。进宫以后,李家的上下打点自然是少不了的,于是尚宫娘子本来打算把她分去做个女史,清闲安逸地过几年,熬到二十五岁出宫便了。 可是就在这当口儿,曹端妃为新添了小公主,忙活不过来,自己抱着女儿过来挑选使婢。小公主怕羞,见了生人便哭,唯独肯让诗音抱,于是端妃如获至宝,将诗音带到她自己的宫里来了。诗音当年只有十岁出头,然而事事谨慎周到,竟比许多长她个七八岁的宫女们还要老成,端妃于是对她越来越爱,小公主禄贞如今吞吞吐吐刚会说话,便会叫诗音作“林姑姑”,整日里若不见了母亲和林姑姑哪一个,就哭着要。 诗音对于端妃和典衣娘子的赞美,屈膝行礼,并且微笑了: “嘘,娘娘快些打扮吧,一会儿小公主醒了,又抓住娘亲的衣裙不叫走,可就麻烦了。” 三人俱都笑了,端妃怅然道: “一日不得抱着我的孩儿睡觉,心里甚是不安。” “娘娘拳拳怜子之心,甚为可感。然而皇上的召幸,也是大事。娘娘您瞧,这样更美多了。” 诗音说着,将一对流苏如意纹金钗加在端妃的发髻上,“今天的雪大,从卯时就开始落了一整天都没停,而今要掌灯了。娘娘您戴着这对流苏金钗,穿着那在烛光下会流光溢彩的鹤云大氅,从雪地里一路走过去,皇上一定喜欢极了。皇上在今天传召娘娘,一定也是因为大雪而想到了娘娘的陪伴吧。” 端妃不知想到了什么,悲从中来,眼中有了泪水。她忽然站起身来。 “好了,诗音说的对,是该走了。” 众人连忙上来侍奉娘娘更衣。诗音见端妃神情有异,匆匆地到西屋里去看了看小公主,见她还在熟睡之中,便回来说: “小公主这一觉睡得沉,香甜到天亮也未可知。我便陪娘娘一道去吧。” 端妃笑了: “瞧你,我哪里就被他吓死了呢。” 但诗音还是随着一道走了。她打着灯在前面替端妃的仪仗引路,一路走,一路落着雪。因为雪下得太大,原本应当走龙光门,却不得不改道广运门,路过千婴门、御花园、东五所、钦安殿、坤宁宫,走到头发都花白了,才到乾清宫。 广运门的守门太监,不知道端妃的仪仗改道了,颇拉扯了一会儿。这时候,一行宫女们并端妃本人,也就只能等着。宫女们冻得受不了,纷纷地在深雪中跺着脚,搓手,呼哧呼哧地喘出白雾。所有人的面颊都给冻得红扑扑的。 内廷对宫女行动管束甚严,诗音平日里是难得到这里来的,可她回头一看,在茫茫大雪之间,认得身后就是钦安殿,要是沿路径直走过去,前面就是玄武门,她进宫时走的就是玄武侧门。 进宫的时候,方才阳春三月,如今两年过去了,雪又下得这样大。诗经上的歌诗,忽然又闯到她的心上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五岁到了李家,那时候表哥已经开蒙了,在家中请塾师讲学,下了学,还自己在桌前用功,在洒金的笺儿上写字,不觉写了好多好多份,在身边叠了好高好高的一堆。诗音还不会写字,踮着脚趴在桌沿上瞧,瞧呀瞧呀,怎么瞧也瞧不懂。表哥就握着她小小的手,教她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字: 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她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因为姨妈刘氏疾病日笃,所以表哥每天抄写《药师经》为母亲祈福,抄了数不清的好多好多遍。好多好多遍。 后来她懂事了,会写字了,就帮着表哥一起抄。夏天的夜晚,两人一起到河边,把那些经文点燃,抛在水上,看着它们倏忽流去。 表哥做什么事情,总是带着她,表哥吃一口饭,要她也吃一口饭,表哥做一件新衣裳,要她也有一件新衣裳。表哥到人家家里去做客,得了一只小金桔子,也拿回来要和她一人一半。是以表哥念书,她就在旁边坐着,听着。三百零五篇的诗,江水一样悠长的楚辞,她和表哥共游过千年的文脉,是两位把臂同游的士大夫。此后姨妈去世,表哥开始念些四书五经,她也遵循闺范,轻易不再下她的小楼,只着眼针线女工。 忽有一日,夜里,她在灯下绣着一朵金瓣的菊花,窗户却忽然被轻轻推开了,表哥灵巧地跳了进来,两手背在身后,躲避着她探询的目光,总不叫她看清楚藏的是什么东西,只笑道: “诗音!我这些天苦练轻功,现在我来啦!你一天天的闷在楼上做些什么呢?” 诗音望着他,良久说不出话,后来她也笑了: “表哥,我给你绣只扇子套儿,好不好?” “我用不着扇子套。”表哥笑道,“你给我织双手套吧。我要开始学骑马、拉弓了,过两年,说不定就和大哥一起打仗去!” 诗音心想,表哥不去打仗该有多好?她柔声道: “我不知道表哥的手有多大呀。” 表哥这才得意洋洋地从背后伸手出来,原来他替诗音抱来了一张琴。 琴放在桌上了,诗音的小小的手,拉着表哥的手,一拃一拃地量着,说是要做手套,可是越过了手腕,就要量到表哥的胳膊上去了。可是她的心里,是想一直量到表哥的心上去。 第二年,诗音就入宫了。当时,一艘满载着莺莺燕燕的大船,沿着潮白河一路东去,她的表哥李孝元,后来人称小李探花的,一年间早已弓马娴熟,骑着马在岸上一路送她。诗音常常到甲板上去看。水流时缓时急,天气时晴时阴,她总是遥遥地望着岸边,要是能瞧见表哥的马,她就高兴。后来大家都拿她打趣:林姑娘,今儿的天气好不好? 李探花为诗音离开了直隶的老家,长居顺天。也就是那一年,他和大哥李荣到大同平乱,第二年他高中了一甲探花,第三年他处心积虑,把诗音从宫中偷了出来,在京城的街头走了一走。京城从此有了关于一对女侠姊妹的传说。 在小太监的低声抱怨中,宫门开了。

皇上今夜兴致大发,对曹端妃大谈丹道,端妃婉转奉承,丹炉的袅袅香烟,令她的容貌如幻似雾,在朦胧之间。皇帝感到今夜她美如仙子下降,不由得柔情地揽住了着仙子的柔肩,一层层地褪下她的衣裳。 诗音和其她宫女们坐在偏殿里,终于可以享受提心吊胆地忙碌了一整天之后难得的安静。偏殿里没有生火,而气氛也就冰凉到了极点。 偏殿里也到处都是床。整个乾清宫有二十七张床,让人闹不清皇帝到底睡在哪里。这是为了防范行刺者。但宫女们觉得他这样的防范很滑稽。 诗音在黑暗中惆怅地瞧着自己的脚尖。后来,有个宫女坐到了她的身边。她认得这是女史杨芙蓉。在黑暗中,芙蓉轻轻地伸手碰了碰她的手,暗暗地道: “诗音姐姐,你怕不怕?” 诗音瞧着她的大眼睛,终于说: “我怕。” 芙蓉道: “你知道吗?大家都说只有你不怕……因为你的哥哥和姨丈都是大官儿,有人照顾你,强似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 诗音强忍住心中的一阵酸楚,道: “我若真是命能自主,又怎会在这里?” 芙蓉的双眼中又复蓄满了泪水。她赶快低头抹去,道: “诗音姐姐,你别怨我那天在簿子上记你,总是他们要我记,我就记了。好多人都被我记过,她们都记恨我,我真这么可恨吗?我没有办法,他们叫我记的……我这样算顶可恨的吗?” 诗音叹口气,揽住她的肩膀。原来这杨芙蓉是司正司的女史,所谓女史者,却不像班昭故事那样,可以掌修甚么前后的汉书,只不过是在宫里纠察风气,每天记下各人犯了什么芝麻绿豆大小的差错罢了。诗音于半年之前和表哥偷偷溜出宫去,因为李探花打点到了位,倒并未被人发现,只是诗音因而耽搁了一下午的针线,被记上了一笔。 “我明白,我不记恨你。你知道吗?我也险些当了女史呢。” 她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我哥哥啊,在外头也是做史官的。” 芙蓉抽抽噎噎地道: “他是翰林,是大官儿,想是没人敢记恨他的。” “傻姑娘,你可知道,世界有多么大?大官儿顶上还有更大的官儿呢。但我哥哥可不会哭鼻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真正的史书可不像你的册子那样,记着谁今天犯了错,打翻了一碗汤,谁今天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谁多瞧了不该瞧的东西……这册子不叫史书。他们把你给骗啦!错的不是你,你明明是一位女史,他们却总叫你做这尖酸刻薄的勾当。” “那……真正的史书是什么样儿的?” “我每天晚上都在给你们讲啊。昨天晚上才讲了。” “可你讲的是蔺相如的故事。” “对呀,那就是史书。” “原来史书只不过是一些故事。” “那你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诗音道,“可还有一点……史书上记的须是真话。好的也要有,坏的也要有。体面的要有,不体面的也要有。对不好的事情,不能装瞎。” “可是……他们只叫我写不好的。” “那是他们装瞎。你可得心明……眼又亮。” 娘娘已经回去了,她们这的六七名宫女却还留在这里。原来端妃当夕之后,本要带着宫人们一道回去,可是皇帝今日兴致高涨,见端妃调教得这些好宫人,俱是年纪幼小,粉玉可爱,便一应都留了下来。端妃只好独自一人被中人拥着回宫。 原来嘉靖皇帝身边总少不了少女侍奉,他因为一心丹道,要从少女身上采取炼丹的原料,称作“红铅”,实际是云英少女的落红。这方子源远流长,是我老大帝国的一项传统文化,直到去本朝五百多年之后,还有人为了中彩票,吃老婆的月经纸烧成的灰以增添他的运道。 本朝惜乎没有月经纸,那种制药的过程,于程序上,是对少女们莫大的羞辱,于身体上,是对她们幼小身体的残酷伤害;因此残虐至死的,打死的,累死的,忧郁病死的,数不胜数。是以女孩子们一批接一批地进献,一批接一批地死,一批接一批地,宫中那无人的角落里常有哭声。 几名宫女,和嘉靖宫中原本就在的十名宫女们,很快就哭到了一处,短短的两滴眼泪坠落的时间里,她们就结成了生死的姐妹。她们都知道,天亮以后,就是自己的死期。那甚至比死还要可怕。此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家因恐惧都抱作一团。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脆脆地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林姐姐,你不是给我们讲过陈王、吴王的故事?” 她站了起来: “姐妹们还记不记得陈王、吴王的故事?秦二世无道,陈王、吴王在大泽乡起义的时候,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大家怔怔地望着她。这少女名叫杨金英,今年止十二岁。她攥着小小的拳头,站在冰冷的乾清宫偏殿的中央,接着说道: “我们难道就不能学一学陈王、吴王!” 诗音在黑暗中用她明亮的双眼望着杨金英。她是这些宫女们之中年纪最长的,又掌着宫里的钥匙,地位超然,大家都服她。此时,她的一句话就能左右一切。她轻轻地说: “金英!” 杨金英说: “林姐姐,你要拦着我们吗?要出去报信儿吗?那你就快去吧!我宁可‘死国’,宁可为大事而死。他要是害起怕来,就会快快地把我们全都斩首,那样,死得还干脆些。” 诗音摇摇头,说: “金英,这不是容易成的事,说话轻些。” 隆冬时,天亮得很慢。大家悄悄地动了起来。宫中为了皇帝的安全,经常要经过锦衣卫一遍又一遍的查抄,想要找到一样行凶的物事真是谈何容易。好半天以后,十一岁的杨玉香在东稍间,将细料仪仗花绳解下,拿来给诗音看。诗音捏捏她的鼻尖,说: “小机灵鬼儿。” 少女们席地而坐,也不再觉得冷了。这是她们生命最后的热度。大家把这些细细的花绳总搓成一条。 次日卯时,酣睡中的嘉靖皇帝忽觉呼吸不畅,好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那么的沉重,他不禁挣动了一下。一双温柔的手指,便从旁按摩着他的太阳穴,他觉得舒坦多了,又沉睡过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严重,死神,已在他耳边,贴着他的面颊,伴着他的呼吸。 他终于强睁开朦胧的睡眼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在黑暗中,几名小宫女按脚的按脚,抓手的抓手,还有人坐在他身上免得挣扎,一道细细的绳索勒在他颈间。嘉靖皇帝此时倒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勒着自己,他只有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明黄色帐幔,口中嗨嗨地喘不过气,只发出一种要吐痰却吐不出的声音,在窒息的痛苦当中,他的手一下子掐住了身旁的什么东西,后来才觉出是一个小宫女的肢体,壮年帝王的手指在她身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但她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只有痛楚的眼泪掉在皇帝的手指上。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惨叫出声,惊动宫外巡逻的卫士。 嘉靖皇帝的眼前浮起了团团黑雾。想不到他英明一世,竟然要死在这些贱人的手里。可恨!可恨!想到这里,胸中就涌起一股热流,让他奋力地抵抗,但又被七手八脚地摁了回去,他挣扎的力量终于是越来越微弱了。 诗音用力地扯住绳索的一头,心中却悚然一惊。 她的表哥武功盖世,会杀人,她不会,她不懂得真正杀人之时所要做的种种打算。宫女们力量微弱,而这绳索本来就太细,要勒死一个壮年男人,是不容易的。而方才因为皇帝的挣扎,这绳索竟然缠成了一团死结。原本这丝绸的料带就不是为了把人勒死而作的,摸上去冷滑非常,一旦打起结来,就很难解开,是几种最难打理的丝织品之一。眼见得皇帝面皮转为紫涨,只要再过顶多半盏茶时候就能要他的命,却不可得。见势不好,已经有一个身影在床脚敏捷地闪去,跑走了,诗音也慢慢地松开了手。 几名宫女都将目光望向她。皇帝还没死,她就松开手,难道是林姐姐想要反悔吗? 却见诗音从头上拔下发簪,朝皇帝的头颈猛刺下去。几名小宫女也如法炮制,拔下自己细而尖锐如针的发簪,当其时,十几名姑娘全都披头散发,坐在龙床上,看上去真如群鬼索命——陆炳进来时,就是这个想法。他大喝一声: “护驾!” 便猛然冲了上来。宫女们纷纷四散逃去,加上陆炳的一心扑在皇帝身上,一时之间竟然抓她们不着,可是随着护驾的呼喊,门外巡逻的卫士和等着伺候的太监们,纷纷地都闯了进来,护持皇帝,并且将宫女们一个个当小鸡仔样地捉住,看押起来。不一会儿,又有大群的人被驱进这间偏殿,原来今夜当夕的端妃逃不了嫌疑,与她同住一宫的王宁嫔,两位嫔妃及其阖宫上下所有人等,全被当作谋逆之人给抓了起来。 方皇后接了一名叫张金莲的宫女报告,匆匆赶到时,只见得皇帝浑身冷汗,衣裳散乱,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眼珠却是不会转动,而嘴巴也吸不进气去了。皇后当即扑倒在嘉靖身边,哭道: “皇上!” 方皇后是个行事敏捷有条理的女人,当即吩咐传太医、捉拿犯人,她在这里,一宫的乱渐渐地被平定下来了。过不多时,天更亮了起来.

 
阅读更多

from 挖煤矿场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散朝以后,胡云翼从清吏司领到了他这个月的俸禄, 本来打算就回家,出了正阳门,又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就径直往老师温仁和家里去。温仁和是辛丑科的主考官,本科进士皆与他有师生之谊。冬天的时候,老师因病在家休养,云翼去看了一次,现在半年过去了。 本朝官俸甚薄,以云翼的七品官秩来说,每岁俸禄九十石,但往往又不发给钱粮,却以折色相抵。折色者,无非就是一些吃穿用物,绢纱香料之类的,春夏各不相同,大抵是本季物产。所以云翼常常能领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胡椒和苏木。这个月,人家把半匹绢交在他手里。云翼看了,哭笑不得。他家里实在已经揭不开锅了,半匹绢既不能吃,他也没有妻妾家眷,用不着做那老些衣服,所以在前门处愣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拿去给老师。所以就多走了半个时辰,到老师家里时,已是红霞满天。 去了一看,老师家中本来就有客人,还是同年中他比较相熟的一个,叫鄢懋卿。 登科的进士,除了一甲的三位当场授官于翰林院之外,其他人等也都在日后被分派了差使。云翼三十来岁,容貌端整,神情肃穆,堪可为大国礼仪之表,就被派去做从九品的行人,做的是颁行诏敕、抚谕四方这样东奔西跑的苦活儿。那时候同是行人的鄢懋卿常和他一起在路上奔波。但鄢氏和他不一样,似乎总能在边边角角抠出油水,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几个月下来,云翼瘦出骨骼的棱角,脸也晒得黢黑,鄢懋卿倒还胖了。 相熟,并不一定意味着关系就好。鄢懋卿觉得云翼糊涂,云翼觉得鄢懋卿油滑,彼此只有表面的礼貌,并不相得。后来,云翼因行事恭谨,刚正不阿,敕改御史台,结束了这场彼此都不敢领教的同事情谊。 鄢懋卿正在堂上比比划划地说些什么,说到兴起,还腾地跳下地来,学起一位同僚出丑的样子,颇有老莱子娱亲之风,老师坐在那里恍惚而慈祥地笑,也不知他究竟看懂这笑点了没有。此时云翼像个脚夫似的肩上扛着那半匹绢走过来,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他把那绢从肩膀上卸下来,交给门口的仆人,支支吾吾地说: “我要这些没用……” 然而,在场三人都是宦海浮沉,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鄢懋卿说: “老胡,你也忒愣了,是不是要做清官做到把自己饿死?一个饿死的官,是不是想丢尽皇上的脸!” 云翼板着脸说: “所幸还不曾饿死。” 说着,就走上堂来,先问老师的好。老师说:“好,好。”让他坐下。云翼觉得老师老得多了,去年大比之时,他看到老师高高在上地坐在主考官的席位上,何等的官容整肃,令人心向往之,谁能想到,一年过去,他竟然迅速地变成了个眼睛都睁不开的老头子,每天在家里闲坐着,等皇上首肯了他致仕的请求,便收拾东西回乡养老,那时候,他就算是想多走半时辰来看看这个眉毛都掉了的老头,岂可得乎? 云翼又说: “老师,那绢倒是好料子,你拿去做衣裳穿吧。” 温仁和叹口气说: “做寿衣倒正是时候。” 云翼说: “哪里,云翼盼老师长命百岁。” 鄢懋卿从旁冷哼一声。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认定了云翼是个榆木脑袋。后来先他一步得了升迁,这升迁也就是他用这响当当的硬脑壳给撞出来的;而今的品秩虽然比他高上两级,并且是监察御史这样前途无量的职位,他却断定了这么一个老实得过了头,家里又穷得叮当响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因此他对云翼说话是格外地不客气。也因为不把他当回事儿,所以对云翼,他反而常常一说就说得多了。 “老胡,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当官当到你这份儿上真是埋汰!你家里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指着这点官俸过活,这么要紧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难道人家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下次他们就敢弄包狗屎放在你手上了。” 云翼说: “地我还是有一点的……” 他说自己有地,不过为了不让老师担心;但话音未落,自己先脸红了,因为想起了自己家的那点地。那是今年年初,皇上不知为何忽然赏了他两匹上好的丝绸,云翼不知道是李孝元和皇帝开了两句关于自己的玩笑的缘故,在家里检点自身行止,觉得问心无愧,于是收下了这份赏赐,后来用这两匹绸子赁下了他那破屋后头的一点点荒地,严格来说,那荒地本来是他邻居家的房屋,因为无人居住,房顶早塌下了个大洞,连年地被人左捡一块砖头、右捡一块砖头,整间房子渐渐地只剩了个地基,云翼遂将那一片给买了下来,收拾成自家后院,种种菜,聊补餐馔。可惜因为工作忙碌,无心照顾小园,这点菜长得是东倒西歪,有渊明之古风。 鄢懋卿笑了一声。云翼争辩道: “你用不着管我的事!” “你看看,这没良心的。你我哪怕没有同年之谊,好歹也是同朝为官,我关心你两句,你竟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再说,老师还在这儿呢。” 云翼干巴巴地说:“好吧。但律令如此,难道叫我去贪污?你我只可像太祖高皇帝所说,见义忘利,‘守俸如井泉,井虽不满,日汲不竭,渊泉焉’……” “得啦,得啦。”鄢懋卿打断了他,又叹口气,“跟你真是白费口舌。说真的,你得动点心眼儿,适当地疏通疏通,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这种事我不干!” “你这人说话恁地难听,人家的好意思也叫你想岔了。人长了心眼儿就是要用的。我问你,既然折色是规矩,怎么有人能领到银两,有人就只能领到废纸一张的宝钞,还有人乱七八糟地什么都能收到?你呀你,你连点皂吏银都不肯吃。” “皂吏是国家体恤恩典,岂是拿来‘吃’的?你们总这样一边一角地抠银子——” “这你别管;你御史老爷也查不到这上头去。懒得和你说了,我只给你指条明路吧。胡云翼,你已经是没身家的人了,更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这‘情谊’二字,譬如你我的同年之谊。在咱们同年的人里头,不就还有个李孝元吗?他父亲是前任的户部尚书,人虽然致仕回乡去了,门生故旧甚多,余威犹在。李荣就是运气不好,拿命加了个兵部尚书衔,可他要是活着,迟早能当成实职,李孝元又深得圣眷……一点点小忙,你向他说说,他会不帮吗?帮了能帮不成吗?” 云翼说: “李孝元!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就这样也能做官?官,是经世济民的,他连事儿都还不懂呢。他干的那些荒唐事,简直数也数不清,上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坐在北安门鼓楼上唱歌,我递折子上去,皇上竟然留中不发。” “你得了吧,人家是三代的尚书。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你信不信?他一生出来就比咱们摸爬滚打三十年还会做官。咱们顶多只能是官官相护,但世上最大的官,可是皇上!人家有皇上护着,你怕不怕。” 云翼笑了: “闹了半天,你就为了拐弯抹角地骂我只能打洞啊。” 说着,叹了口气: “我胡鹏寒窗二十年,出来一看,竟是这样世界。”

云翼在老师处略坐了一会儿,回到家中。那一带的房屋甚为破烂,人虽然多,大都衣衫褴褛,然而今天竟然远远地望见家门前一大片皆是人头攒动,实在是从未见过的奇景。这些人看上去虽然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身上穿的在这儿却已算是鲜衣华服了。大家聚集在云翼的家门前,将那个小小的门洞给围得水泄不通,院子里也是挤满了人。 云翼家里的老用人胡二,用石头敲着铁锅的锅底,大声说: “滚开,都滚开!这里是当朝监察御史胡鹏胡大人的宅邸,我是胡宅管家胡二,你们在这儿撒野,等我家大人回来,通报有司,把你们都给抓起来!” 人群中有人回敬道: “得了吧,就这,还宅邸!叫你家大人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别让房梁塌在他身上了。” 云翼从人群中挤进去,路过那人身边时,还冲他作了个揖: “多谢关心。这房子虽破,一点风雨还扛得住。” 正主回来了,人群一时大哗。云翼终于挤到了院子里,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胡二抢着说: “老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人,径往府里闯,说要看什么美人,你快惩治这些无礼之徒!还有那两个小厮,他……” 云翼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望向他的家中,一看之下,却发起怔来。原来他家中门户大开,屋中本来就没几样家具,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此时便见到他家中那虫吃鼠咬,破破烂烂的木头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杯盘碗盏,竟像喜酒似的热闹。就这,还有两个两个短衣的小厮没忙活完呢,不断地从脚边的大食盒里端出各色佳肴来,摆在桌上,桌上摆不开,便塞在胡二手里。胡二端着那一大盆鳜鱼羹,哭笑不得,瞪眼道: “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那两个小厮,似乎是觉得这宴席甚为滑稽,不住地冲彼此挤眉弄眼。听到胡二这样说,就憋笑道: “哎呀,你老就别嚷嚷了,这不是桌上没地方了么?” “那就叫我这么一直端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就给你家老爷端到终席,有什么打紧?” 胡二喃喃地道:“这些阔人真不管人的死活。” 那两个小厮见云翼来了,便道: “胡大老爷,小的每是清江楼的杂役,今天来了两位姑娘,好大手笔,一套席面没用完,就叫送到老爷您这儿来。瞧咱给您整治的好席面,您要请客,现在是不缺什么了,只还得要几支红油大烛,把这屋子照得亮堂点才好。” 云翼板着脸说: “我不认得什么姑娘。” “老爷,非是小的每消遣您,确实是留的您家中的地址。怕不是您的亲戚罢?” “我没亲戚。” “那……那……” “我也没打算请客。” 两个小厮也愣住了。 “但那两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是送到当朝的御史老爷胡鹏胡大人家里……” “什么样的姑娘?” “两个。长得美。” 云翼险些给他气死,“长得美的姑娘到处都是,你这么说,我怎么明白?” “那可不能说是到处都是啊。老爷,可不是到处都是……” 云翼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滚!” “哎。哎。反正小的是把事儿办完了。” 那两个小厮立即收拾起自己的一摊东西,把两对四个大食盒又重新勾在扁担上,挑着走了。 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去,又扭头过来看云翼。云翼慢慢地踱着步子,从院子里走进屋中,又从屋中走进院子,忽然道: “诸位要是不嫌弃,进来一起吃吧。” 人群却不动。云翼就自己进去,坐在主位上,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此刻暮色降临,屋里非常之黑,他大有把酒喝进鼻子里的危险。屋外有一人忽然说: “胡大人,你真不认得那两位姑娘?”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不撒谎。” “真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是谁家的?” 云翼猛然一拍桌子,差点把桌上的菜盘子给拍下去。 “要喝酒的可以过来一起喝一杯。要看女人的请到城外的窑子里找吧!” “这么说,大人是你完全不知道谁送的这些东西?” “不知道。” “那你还吃!” “我饿了。”云翼淡淡地说。 结果到底还是没人敢吃他的东西,天黑后不觉便散了。云翼镇定地一口一口喝着鱼汤,胡二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地收拾,要把被那些泼皮闯破的栅栏门钉好,但因为天太暗了,总也干不利索。云翼道: “你放着罢。明天下了朝我来弄。” 胡二说:“哎。”走进屋里来,不客气地坐在云翼对面吃喝。云翼说: “你别光顾着自己吃,拣几样好的拿回家去给你娘子和闺女受用。” 胡二笑道: “咱哪里懂得什么是好,反正吃进肚里的就是个好。” 云翼不说话了。胡二又说: “老爷,我回家把闺女叫了来吧!” 云翼以为他要叫女儿来端饭菜,便随口道: “也好。” “叫了来,就不叫她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叫她在这儿伺候老爷啊。伺候老爷吃,伺候老爷喝,伺候老爷拉撒睡觉……” “越说越没谱了!胡二,你要是再这样胡闹,明天干脆别来。” 胡二吸尽盏中酒,将酒杯拍在桌上,大声地嘟囔道: “他吓唬谁啊!” 原来胡二原是本地的一个军头,他到了六十岁上,就离开了本地的卫所,叫儿子去接替他的职务,可是家里穷得这样叮当响,回了家亦不能颐养天年,便走街串巷地替人做小工。后来听说本地搬来了一位御史胡大人,这胡二就跑来攀本家,寄在云翼的家中,替他生火造饭,做做杂事。胡二的烹饪技术虽然很差劲,好在云翼家里也没有很多食材供他摆弄,总是大米不至于煮糊也就是了。 胡二的儿子在外当兵,家中还有一个老妻,一个闺女。他便常思把闺女塞到云翼的怀中来。 云翼说: “你要是怕闺女老在家里,我过两天可以给你找找官媒人。” “老爷,你这么说话太没出息了,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你把她往外推!直说了吧,我闺女为了你要害相思病啦!难道她长得不水灵?” “这……这不是一回事……” “你就实话说!” 云翼用尽了他一生的勇气,说: “很水灵。” “你不喜欢她?” 云翼小声说: “喜欢。” “光喜欢就完事儿啦?” “……很……很喜欢。” “那么就叫她来伺候你吧!我年纪一把了,穷是穷,因为我祖上十八代都是穷骨头,可我看人不会错。我早看出老爷你为人正直,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我难道不知道要把闺女嫁给有钱人吗?难道我闺女那样的好相貌、好巧手,会嫁不着一位阔老爷?我是看中了老爷你的人品。你要是怕你老丈人家里没权没势,将来挡了你的道,你把她收下,就做个小妾也不妨。” 他倒以老丈人的名义自居起来了。云翼不禁觉得好笑。他自斟自饮,过半晌,摇摇头,又摇了摇头。

 
阅读更多

from 汏啲菘癙βèň菿傷

This blade server support up to 2x GPU and it comes with many configurations. I happened to do the research and here is what I learned:

First off, riser boards. It has 4 variant of GPU riser boards:

  1. Single GPU w/ FlexLOM, P/N: 804548-001 798184-B21 800368-001(spare) This is the board with only 1 16x PCIE slot for the GPU. The slot is connected to CPU1. A white PCIE 6pin power receptor is present on the board. I'm assuming this is because the board itself might not supply enough power when both GPU and FlexLOM slot are populated. The power supply is required when the PCIE slot is populated. This riser, paired with its cage, must pair with a 2U height left side riser + cage (I couldn't find a P/N at this moment, but it has to be 2U height not the half U height version for dual GPU risers mentioned below.)

  2. Dual GPU w/ FlexLOM, “split CPU” version P/N: 798186-B21 852767-B21(Enhanced) 800373-001(spare) This board has 2 16x PCIE slots in rear/front configuration. The rear one is connected to CPU1 and front is connected to CPU2. Not ideal, better to avoid. This riser + cage configuration, along with all dual GPU risers, must pair with the half U height left side riser + cage. P/N: 778151-001 800370-001(spare)

  3. Dual GPU w/ FlexLOM, GPU-direct version, P/N: 798188-B21 852769-B21(Enhanced) 800374-001(spare) Same riser layout as above, but both slots are connected to CPU2, providing more inter-GPU PCIE bandwidth. Everything else are the same.

  4. Dual GPU w/ FlexLOM, GPU-direct with re-timer, P/N: 827353-B21 828927-001(spare) The riser above with an additional re-timer.

Now, GPU power cables. The cable connects to the bayonet board on one end and to the GPU on the other end. There are many P/Ns:

  1. Single GPU cable P/N: 800288-001 808852-001(spare) Officially, there is only 1 cable for single GPU configuration. Note that this cable has the white 6pin power connector to the single GPU riser board as well. Since officially each GPU can only draw 300W max, this cable only has 1x 8pin and 1x 6pin PCIE power connector for the GPU, not dual 8pins. So, even with the single GPU riser, I think it might be better to use one of the cables mentioned below, so there are least 2x8pin connectors for the GPU.

  2. Dual GPU cable pair, P/N 825637-001 825636-001 811571-001(spare) Two cables, but often sold as 1 unit. Cable 1 connects to the bayonet board, and provides 1x8pin EPS for the front GPU and a connector to the front cable. Cable 2 connects to this and the rear GPU 1x8pin EPS.

  3. Dual GPU cable pair, P/N 825634-001 825635-001 808852-001(spare) Same two cable design, but provide both GPU with PCIE 1x8pin and 1x6pin.

  4. Dual GPU cable, P/N 800287-001 808852-001(spare) Single cable, provides both rear and front GPU 1x6pin and 1x8pin.

 
Read more...

from Tidy's Blog

版权声明测试

新建立的博客应当会自动在博文下看到保护性的版权条款(禁止任何形式的拷贝,分发或演绎)。如下:

 
Read more...

from 汏啲菘癙βèň菿傷

航空业是自动驾驶以及其他辅助技术的积极采用者,然而,在航空界中我们一直把自动驾驶视为一种辅助人类的技术。最近我看到有人提出飞机无人驾驶的概念,把车辆的无人驾驶类比到航空中。作为一名飞行员,我想在这篇文章中谈谈我的想法。

首先想说明这篇文章中的“自动驾驶”指的是基于规则(rule based)的自动驾驶技术,而不是基于强人工智能AGI的。目前市面上可用的自动驾驶都是基于规则的,AGI自动驾驶目前还属于概念阶段。

其次要指出的是航空界中对飞行员的要求很高。飞行员是飞行安全的最终负责人,他/她应当了解飞机上所有部件的运作原理和故障模式。应当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都有准备。可以理解为,在对规则的知识上飞行员不会比自动驾驶落后太多。

在没有设备故障时,自动驾驶的优势就是精确的输入和输出。数字传感器大部分场合比人的感官来的快和准。而自动驾驶的动作也能比人的动作精准的多。而且自动驾驶同时处理的信息的能力比人类要强。总的来说,自动驾驶在对于事件的反应上有不可比拟的优势。

但同样的,自动驾驶的劣势也由传感器决定。当传感器的数据精度不够,或者遇到不方便以数据形式描述的信息的时候,人类更胜一筹。因为人类拥有很长的上下文知识。换句话说就是常识经验。这让人类可以识别很多自动驾驶规则中没有考虑的情况,或者利用无法简单数字化表达的信息。

举个例子,在高空,风尤其是湍流是不可能由传感器精确预测的。当飞机遭遇这类不平稳气流的时候一定不能死板地锁定在事先规定好的航路上,这样会导致机械上的不稳定,轻则飞机一直在颠簸,重则会导致飞机产生金属疲劳产生结构问题。这种时候飞机务必“顺势而为”,尽可能去寻找平稳的气流并尽量停留在其中。这种操作对于学习过气象学,而且能观察到周围地形的飞行员们是相对容易的,然而去给自动驾驶制定这样的规则非常困难。

此外,人也更加擅长预测别的人类行为。一个空域不是只有一架飞机,与各个第三方沟通,协调和合作是人类具有的独特优势。飞行员能够推测出别的飞机以及空管方面的意图,并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调整以提升整个空域的效率。这是一种对未来行为的预测和计划。而自动驾驶只能根据已发生的事件和指令作出调整。

当然,随着技术的进步也许传感器会越来越多越精确,但从原理上规则式的自动驾驶和人类“长上下文”的思维方式总是有所不同的。目前航空业采用的自动驾驶辅助人类的思路我认为是非常合理的。它采纳了不同方面的优势:也就是把机械重复的、对传感器输入依赖强的工作交给自动驾驶,减少人的负担。而把制定计划或超过传感器能力的任务交给人类,人类是整个飞行器的最高指挥官。

那我们再来考虑一下有设备故障的情况。为了应对设备故障,最有效的方案就是冗余,也就是同一个功能或信息可以有数个不同设备来实现。而有效的冗余要求这些设备的能量来源(电力,气动,液压,或纯机械)以及信息的来源(传感器,压力差,磁场)都有所区别。比如飞机的航向可以由物理的指南针,磁场传感器,GPS以及气动陀螺仪读出,飞行员应当在飞行的过程中经常交叉检查来确认这些设备是否工作正常。

那么自动驾驶至少有两个问题:一是自动驾驶的计算必须由处理器进行。虽然现代飞机不太可能电力系统完全失效,但是由于越复杂的系统发生错误的概率越高,负责自动驾驶的电力系统、计算系统、存储系统(包括它们的冗余)发生故障的可能性是不可忽视的。二是当不同的设备给出的数据不一致的时候,自动驾驶缺少读取模拟和机械数据的能力,可能存在无法判断和隔离错误的数据的情况,以至于无法继续执行规则。

考虑一些极端情况。只要人能保持对飞机姿态的控制,那飞机就不会立刻坠毁。如果飞机还有动力,那飞行员大概率就能让飞机安全降落。而自动驾驶想要达成这些目标还需要多的多的要求。

所以总的来说,我认为飞机的无人驾驶是不现实的。未来随着自动驾驶能力的提升,很多双飞行员的任务可能可以由单飞行员实现,尤其是货机。但是除非AGI实现,一名训练有素的飞行员在制定计划和应急处理时都是不可或缺的。

 
阅读更多

from Corgi Dad's Blog

2024 即将结束。今天 (12月5日) 我突发奇想: 为什么不用笔把想说的所想所言写下来呢? 已经不记得上次真正“写”一些文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终究还是摆脱不过思维定势: 我写了几句话,拍了个照,扔给 Gemini (谷歌的大模型人工智能) 让它识别文字, 还别说, 100% 准确。

其实我有写一些东西的想法也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一直想以中文表达出来, 挑战一下自己。 我平常已经习惯了英语世界的思维方式, 脑子里思考、 睡觉时作梦都是英文了。 中文写到现在, 就已经有几处需要重新安排一下语序了。 实在是惭愧。 而且我的思维已经比我书写的速度快太多了, 笔跟不上。

最近生活也是十分烦闷且枯燥, 我的大脑的兴奋阈值越来越高, 持续时间也越来越短。 冬天到了, 我骑行带 来的多巴胺分泌也戛然而止, 而我还没找到再以替代品。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工作占用了我太多精力, 也负担了大部分刺激大脑奖励机制的职能。 最近项目进展比较缓慢, 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等待实验结果, 这个过 程十分无聊, 但却也是必需的步骤。 于是我确实需要一项可以长久, 持续让大脑运转获得成就感的活动。

我的思维定势总是在想工作 —— 我需要改变它, 生活里的噪音太多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思想和自然的奇观可以探索。

我发现我的拖延症也愈加严重。经常有很多想法在我脑子里酝酿许多天,甚至几个月,我都不会去实践它们,或许我觉得有一些想法可能别人看来会比较蠢;或许我觉得它们只是举手之劳,优先级很低。似乎每隔几个月,我就会经历一个“兴奋感”的高潮,并周而复始。

其中一个想法便是探索不同的快速直流充电桩。我是一个地图爱好者,小时候对着中国行政区划图和世界地图看得停不下来,中学地理课几乎不需要学习课本。我自从买了电动车之后,我便对快充地图欲罢不能。闲暇之余结合谷歌地图和街景去探索不同的地方。而且使用不同品牌的充电桩的都是全新且未知的体验。可是我又感觉专门开车去体验、探索充电桩听起来有点蠢,于是这么久几乎从来没做过。我今天写了这些文字,感觉非常合理!我只是花了自己的时间,也不怎么花钱,有一点像“地理藏宝”。我不应该因为这样一项简单的活动而羞耻!

—————————————————— 美国大选之后各路媒体也是疯狂的很(当然大选之前也是),而且非常迅速地渗透到了非我的我所在的城市、社区、以及身边的人。而我反而愈加花费更多时间在各种社交网路、论坛和网上社区中。今天我照常在那几个应用之间来回切换,突然感觉我真的需要从这些纷繁的信息流中撤退,给自己更多的空间。这些信息流可以短暂地转移到我的注意力,但是却也增加了焦虑感和情绪波动。

或许我需要一次真正的旅行。 现在我总感觉我有责任, 也有义务尽量多和 Josh 一起度过工作之余的时间。于是每天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看电视。 而大多数时间我真的感觉我在浪费生命。 有时候我真心喜欢看那些节 目, 但有时候我真的认为我在浪费自己的人生。 这可能就是我给自己上的枷锁 —– Josh 可能并不在乎我是不是在与他同处。 于是晚上的时间我是可以自由支配的。 在此之前我可能偶 尔写点东西, 看看感兴趣的视频,玩一玩游戏等。 从现在开始, 我要开始读书 —— 从罗尔斯的《正义论》开始。

可能我需要的只是一点勇气吧! 打破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的勇气; 追寻自己真正热爱的勇气; 敢于忽略甚至面对外界的批判和审视的勇气。

2024 就要结束了。 希望大家在 2025 都有自己需要的勇气吧!在此给所有人真诚地献上一首梁静茹的《勇气》!

 
Read more...

from 汏啲菘癙βèň菿傷

  1. Actually, The official guideline rules.

  2. First of all, use ls -ls --block-size=1 or du -B 1 to read physical file size. Physical file size traditionally means how much physical disk space this file has taken. However this is not true in ZFS. I performed some experiments and it is not affected by vdev type and level of raidZ but apparently affected by compression and other fs metadata like extended attributes.

    For incompressible files, the physical size is always greater than actual size. It means that ZFS will never be 100% efficient in this case. I couldn't find any way to optimize the storage efficiency here (ZFS pre-allocates metadata space, so turning off checksum does not reduce the space).

  3. This awesome blog post wrote about ZFS under-the-hood layers and there is a lot between this physical file size to what is being stored to disk. According to this blog ZFS splits the file by recordsize, compress & pads each split to nearest 512B (there are nuiances here, please refer to the blog post), then try to distribute the file with “physical blocks” (defined by ashift parameter when the pool was created). This distribution may be straightforward in non-raidZ vdevs.

    One storage efficiency pitfall here is disabling the compression. Seems to me that without compression ZFS will directly store each recordsize split. This means, if a file terminates in the middle of a split, it will be padded with 0 to recordsize and they are directly stored to disk without any reduction of those 0s.

    Zvols are different but also covered in this post.

  4. In the case of raidZ, here is another very informative blog post. It describes additional padding ZFS does in raidZ. The spreadsheet the author created is very useful when deciding vdev width with your workload (more specifically recordsize or volblocksize).

    Two factors that affects storage efficiency:

    • For a X-wide raidZn array, normally ZFS should allocate (X-n) data blocks with n parity blocks. But at the end of the file ZFS would always allocate the parity blocks even if there are less than X-n data blocks. So the very last parity blocks aren't so efficient. Let's define “inefficient space” as if the file grows by this much, there aren't more parity blocks needed. Then the “inefficient space” is filesize mod (X-n). Assume a even distribution of file size, the average “inefficient space” per file is (X-n)/2*blocksize.
    • For a raidZn array, ZFS will always allocate multiple of (n+1) blocks to contain both data and parity. So average waster space per file here is (n+1)/2*blocksize.
 
Read more...

from 汏啲菘癙βèň菿傷

Exocet picture

  • The NB OEM exhaust conflicts with the transmission cover at the front cat flange. Cut a hole or it will be difficult mounting the cover straight.
  • The NB OEM exhaust resonator won't fit. Needs to be cut off.
  • The frame might not be flat and symmetrical. Do not rely on the frame to determine levelness and ride height.
  • The gas tank should be mounted raked (rear higher). Otherwise it will never be filled full.
  • The distance between front and rear subframe mounting point might not be OEM. Do not force it as some guide suggested. Loose the front PPF bolts a bit. Otherwise you will damage your engine/diff mounts.
  • Make sure only drilling left-to-right square bars when mounting the seats! The front-to-rear bars are much weaker.
  • My nose + hood flaps when driving at high speed. It was only mounted at the front-bottom (rotates over a pair of pins) and rear, so that it can be opened to the front. I think the fiberglass can tolerate the vibration but strengthen its mounting point so it won't break.
  • Panel noise is very annoying. Make sure they were either tight or some dampener is used.
  • The wind shield bezel is not flat and narrower on top. Require some improvisation to mount a flat safety glass.
  • The OEM brake lines has a rear passenger side split block. It expects incoming brake lines from the front. Which the rear bulkhead is in the way. I drilled a hole on the bulkhead and routed the hardline into the cabin then connect to the split through the bulkhead.
  • Oh not really an exocet thing but I found the schedule 40 nipple works like a charm on control arm bushing replacements. I learnt it from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KOFTp0PtYc and http://www.youtube.com/watch?v=8FtZXZrlNxE.

(I'll update when I encounter anything new...)

 
Read more...

from nemo's Blog

真理的可能性,一点随想

看了Jordan Peterson和Dawkins的对话。其中有一个被反复讨论多次的一个主题。

道金斯认为,圣经故事本身并未发生过,至少不是明确按照圣经所记载的方式发生过,所以他认为基督教本身并不承载极高的价值。

承载最高价值的是真理,或者说是事实。是追求客观事实的科学方法让人们登上了月球,带来了现代的科技与繁荣。

Jordan Peterson的视角完全不同,从结果来看,基督教文明是几乎唯一让人类走出野蛮与残忍的文明。圣经本身也可能是随着时代不断被完善的文本。从心理学,神话学的意义上,圣经本身所承载的价值取向是极为有价值的。这个价值取向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文明或人能够存续繁荣的基本,至少是不多的选择之一。

这价值足以高于”事实”的价值,换句话说,圣经里的记载是否发生过,是一个可以被暂时搁置的问题,因为它并不足够重要。

对比来看,道金斯的视角很重视常识—-那就是,真理与事实,有着无法被取代的地位。 这很直白也很难否认。

不同的是,Jordan Peterson的视角引入了一个很重要的元素,那就是人本身。这呼应了他在别的地方经常提到的存在主义视角, 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一切价值被釜底抽薪的消解了。一个没有价值世界,难以构建意义。人,是需要意义的动物。没有神迹与隐秘的世界,是人精神上的干涸之地。人会寻找一切能替代上帝的东西。比如,基督的信仰式微了,才会有共产主义的幽灵。 从这个角度来说,面对圣经这样的文本,探索文字的价值取向,比探索圣经是否发生过,要重要得多。

我想给Peterson的视角做一点小的补充,想稍稍解构一下“事实”本身。 我们朴素意义理解上的事实,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脆弱。

我想起来了量子力学里著名的双缝干涉实验,在没有观测的情况下,粒子既不是通过第一条缝,也不是第二条。而是,某种神秘的叠加(所谓概率波)。 这打破了人们对于事实的朴素理解。粒子怎么可能既从第一条缝通过,又从第二条缝通过呢? 那么,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在没有观测的情况下,粒子是如何通过的,并没有意义(闭嘴计算)。是一个需要被奥卡姆剃刀剔除的问题或概念。既然没有观测,那就不应该讨论是如何通过的。强行讨论,那只是徒劳的试图突破我们对世界经验性认知的边界。

一个朴素的事实问题,竟然可以被这么消解。

那么更大胆的按照这个方向思考,如果时间无法倒流,那么讨论一个故事是否在过去发生过,是不是一个也可以被消解的问题呢?

 
Read more...

from 鹿樵手帐

#日常 #随笔

E8C99F55-973B-4304-95E8-596E340DF704_1_105_c.jpeg

以落地羽田机场的日子为始,已过去差不多一周,做个简单的记录。 首先感谢在东京有尚能照应我的亲戚,让我不至于一个人拎着体积装得下几个我的行李箱搬家走动,入住寮之前也有一个短暂落脚的地方。与亲人的几天相处,冲淡了独自一人闯荡异乡的那种苦涩。 再来是心态上的变化。这是我人生的第二次留学,内心涌动的不再是初次出国的新奇,而更希望化身一个水滴,顺利融入眼前未知的都市大海。凭着这份觉悟咬牙忍住了两天的都市圈早高峰,虽然这行程非我本意(笑)。 最后是感恩一周来遇到的日本店员们。超市成为这一周我最常光顾的地方,在采购和收银时遇到的日本店员都很耐心帮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大叔,先尝试跟我解释退税问题(没听懂x1)后又问我一次要免税吗(没听懂x2),收银时又跑过来帮我结账,突然来句“我灾学中文”“泥是哪里人”😄在我什么问题都回答“不用”时给我办了积分卡,还教我怎么用。细思极恐的是,听着大叔的中文口音,我非常能想象到我的日语在日本人听着是多么灾难了(汗)。 想起在标日初级就学过的一句话『右も左も分からない』,完美概括每天出门的我……庆幸的是,我已经克服了对国内电商平台的依赖,也学会了日式垃圾分类(真难啊),争取有朝一日自己做饭养活自己。 明天日曜日,好好给自己放一天假。

 
Read more...

from 方外之幘

2024年3月2日 星期六 和 2024年3月3日 星期日

又到了起床后得先吹半小时迪吉里杜管才能把鼻腔和喉咙里的脏东西咳干净的污染季。折腾了一早上效果相当于从气管里抽出一条沾满油污的抹布。

旧净化器演奏了几十分钟噪音实验音乐丝毫没有还我清净听觉空间的意思。左手摁住想抄起刀的右手抢先一步拔掉电源缓缓爬回地面角落。

阴道开始缓释少量棕色液体,近在咫尺的经期标记着所谓的“我”仍是基因的奴隶。 一日为奴终身为奴,逆转这个版本的现实却不是靠切掉子宫卵巢一堆零件。

以树懒速率蒸了绝美白菜粉丝。

脑缺血缺氧缺力状态可触发即兴跪地哭告。

消暑实践:冷萃洋甘菊镇我杀心。

 
阅读更多

from 方外之幘

2024年2月29日 星期四 和 2024年3月1日 星期五

临时起意打算去水坝看个日落。装了一盒腌菜拼盘两颗鹌鹑蛋一杯清酒出发了。 七拐八拐拐进了死路。最后从一条比车轮宽不了多少的土路攀上山坡转到一段废弃公路,停在一个对看日落来说视野和角度统统不对的地方。 考虑到此时停下还能享用片刻宁静,立即一屁股坐在尚有余温的路面上吃起腌菜来。 甜菜汁已经把鹌鹑蛋晕染出一个桃红色的圈。 在大型水体的寒气和山地植被的诱惑夹击下动用仅余的理智设想最好早点动身踏上归途,天黑透后下坡窄路可不太好骑。 一边想着一边一脚踢翻了剩下的半杯清酒。防潮垫凹槽顿时成了容器酒香四溢。 于是撅起屁股叼着吸管像白粉鬼一样争分夺秒一条条挨个吸溜干净跳起来往回走。 天色已经暗得相当可以,靠近才发现路的入口站着一大队水牛,带头大哥沉着地观察着我,没有发难的意思。 我就从他鼻子前面出溜过去了。 队尾是两只体积加起来还没有半个带头大哥大的小牛犊,像所有动物幼体一样它俩双双发送着好奇,并练习抑制它。 一边操着多余的心一边往山下冲,在坡度急转直下之前看见了另一小队水牛,它们的蹄子不为人造道路而造,直接站稳在坡地上齐刷刷地谦让着我。 真是打扰诸位了。我敛合起操碎的心以不至于摔得鼻青脸肿的速度冲下坡去。

四年一度没有吃到意料之中日落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吗,是的话也可以。 但意料之外从来不会这样轻易过去。

很旧的东家联系我,想下一个劝活的单。我说今年起不再接间接委托项目了。谁觉得自己有需要谁自己来跟我预约。 她接连“可是”。 我:“。”

为了练习说人话我已经很久不用“。”了。其实人话能说尽的东西才有多少。轻易丢下万能的“。”不是勉强自己舍近求远吗。

早上去储藏室找东西,竹子钉的置物架像龙须酥一样掉渣掉得到处都是…

冒着能见度堪忧的灰蒙空气去山顶续观昨天没观成的日落。 爬完台阶还没喘匀几口气,一只三花猫就呜呜叫着从老远跑来,那个“可算把你盼来了”的劲儿说是失散多年的亲人重新投胎都能行得通。 跟她玩儿了一会儿,从头到脚按摩一遍,摘干净眼屎。再次进入人间失散程序。

日落就是一种无论在哪里看都像在非洲看的景观,就算看的人其实从来没有去过非洲。 虽然从来不是日头落下去而是地平线升起来,但是人人都对主客颠倒习以为常,继而以常为正,以正为确,以确为实,以实为现,以现为准,以准为真…却不管哪一步开始失常失真失信。

从天光尚明到彻底黑透这段时间敲了两面直径超过一米的锣,重槌挥起来像在进行上肢特训,延音在暮色中传远,向迷路水坝荡去。

消暑心得:冷萃洋蓟茶只泡一天还是尝起来跟水差不多,超过两天才有一点点洋蓟味。

 
阅读更多